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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十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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钦定四库全书

少墟集卷十二

明 冯从吾 撰

语録

关中书院语録

纲常伦理要尽道天地万物要一体仕止久速要当可喜怒哀乐要中节辞受取与要不苟视听言动要合礼存此谓之道心悖此谓之人心惟精精此者也惟一一此者也此之谓允执厥中此之谓尽性至命之实学【右书允执堂屛】

圣贤之学总只在此心故虞廷人心道心之说乃千古圣学之原而解者多谓道心非人不丽而人心非道不宰不必屏去人心而别覔道心也举吾之人心一禀於道即云道矣余向来亦爲此说所误不知人心道心不容并立如纲常伦理能尽道便是道心不能尽道便是人心喜怒哀乐能中节便是道心不能中节便是人心视听言动能合礼便是道心不能合礼便是人心极容易辨非以喜怒哀乐视听言动爲人心以中节合礼爲道心也今曰举吾之人心一禀於道即云道是举吾之喜怒哀乐一禀於节举吾之视听言动一禀於礼即云道是明以喜怒哀乐视听言动爲人心而以中节合礼爲道心矣以中节合礼爲道心不差而以喜怒哀乐视听言动爲人心不知喜怒哀乐视听言动可以屏而去之乎以必不能屏而去之者爲人心是明白左袒人心回护人心也人心屏而去之犹恐不尽而以必不可去者当之何怪乎人心日炽道心日微令人猖狂而无忌也哉若以视听言动爲人心则亦可以纲常伦理辞受取与仕止久速爲人心矣可乎类而推之如好问好察是道心不好问好察便是人心隐恶扬善是道心不隐恶扬善便是人心执两端而用中是道心不执两端而用中便是人心益爲明白若以视听言动爲人心是以问察善恶两端皆爲人心也愈无此理矣

吾儒曰不迩声色不殖货利此声色就不好一边声色说非耳得之而成声目遇之而成色之声色也而或者宗异端不即不离之旨倡爲不离声色不溺声色不絶货利不染货利之说夫不离不絶人所易见自己已讳不去所以不得已只得说个不溺不染不知既不离不絶矣又乌知其溺不溺染不染哉且如理所不当离的惟恐其不即理所当离的只不离便不是又何论不即不即不离明白爲当离而不离者讳而人多不及察何也

使人有两个心一个是人心一个是道心有何难精惟其只是一个心所以难於辨别难於分析所以异说得易於误人所以学者多易爲异说所误这等去处关系不小此精一执中尧舜所以开万世道学之原也

学之一字创自说命而孔子掲之爲万世鹄讲学者讲其纲常伦理如何能尽道仕止久速如何能当可能尽道能当可得处在何处不能尽道不能当可失处在何处这等去处不容不讲讲的明白痛快心上默默有透悟处默默有自得处然後能一一尽道一一当可尽道当可非可以袭取而卒办也孔子曰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学者学此者也习者习此者也说者说此者也乐者乐此者也我能尽道我能当可我心自说何论人之知不知又何愠此君子之学非孔子吾谁与归

有朋自远方来不是乐其人知若因其人知而乐便因其人不知而不乐矣安得不愠其何以爲说其何以爲君子朋来而乐者乐其纲常伦理大家俱能尽道乐其视听言动大家俱能合礼乐吾道之得人乐斯文之有托非专爲人知我而乐着在自家一人身上论也

道心爲善爲君子人心爲恶爲小人左袒人心者又倡爲有善之善有无善之善之说如周程张朱说他不好不得心欲退之而无其辞曰此有善之善如操莽温懿说他好不得心欲进之而无其辞曰此无善之善主意愈奇立论愈妙关系愈不小此人心道心辨之不容不严也

人心道心本自判然而或又借孟子仁人心也之说以证人心之即道此其说愈精而其左袒人心愈甚不知虞廷之所谓人心人字对道字言是不好字眼如公私天人理欲之类孟子之所谓人心人字不对道字言是浑沦字眼犹云仁即我之心云耳虞廷之所谓道心道字对人字言是好字眼孟子之所谓道二仁与不仁而已矣道字不对人字言是浑沦字眼犹云世间只有此两条路云耳圣贤论学下字眼各有不同安得借孟子仁人心也之说而证人心之即道也

公私天人理欲之类分别人心道心极明白故程子谓吾学虽有所受天理二字却是自家体贴出来天理人欲四字乃程子破天荒语真得洙泗正脉唐虞真传而或者一则曰天理人欲之分论极有病二则曰天理人欲之言亦自不是又曰若天是理人是欲则是天人不同矣果如此说是混天人理欲人心道心而一之也岂有此理人心道心其谬虽去千里其差止在毫厘尽去精一尚恐混淆而今曰天理人欲之分论极有病令人灭天理而纵人欲关系岂小

程子天理人欲分论既不是不知虞廷人心道心之分论是否

或曰书云人心惟危道心惟微解者多指人心爲人欲道心爲天理此说非是心一也人安有二心自人而言则曰惟危自道而言则曰惟微罔念作狂克念作圣非危乎无声无臭无形无体非微乎云云夫以人心爲人欲以道心爲天理说得极是而以爲不是何也既曰心一也人安有二心自人而言则曰惟危自道而言则曰惟微自当云心一也自人欲而言则曰人心惟危自天理而言则曰道心惟微何等明妥而必於辟天理人欲之说何也惟危惟微都就本体说惟精惟一才就功夫说今以罔念作狂克念作圣解惟危何也异学误人虽贤者不免如此

又曰天理人欲之分论极有病自礼记有此言而後人袭之记曰人生而静天之性也感於物而动性之欲也若是则动亦是静亦是岂有天理人欲之分若不是则静亦不是岂有动静之间哉其说如此余以爲若是则便是天理若不是则便是人欲如何以分论爲有病彼以是不是辟天理人欲之论余即以是不是破天理人欲之关

心之精神是谓圣出孔丛子而不载於论语此後人假借之言非孔子告子思语此句却有病不知心之精神是谓圣果道心之精神耶抑人心之精神耶如果道心之精神也则心之精神诚是圣如是人心之精神也则心之精神是谓狂岂得槩言圣哉盖精神二字在好处固说得在不好处亦说得在吾儒固说得在二氏亦说得岂可不辨孟子曰心之所同然者何也谓理也义也以理义言心才是道心不以理义言心便是人心必曰心之理义是谓圣方爲无弊耳如玄之又玄衆妙之门都是混帐两可模棱话在人心道心上都说得必如易所谓成性存存道义之门始无弊

问虞廷说人心道心而上蔡谓心本一支离而去者乃意尔何也曰心本一自念起而後有人与道之分故曰欲正其心者先诚其意上蔡之言从大学来盖心爲意之主宰意爲心之发动本只是一个心只因一念发动处遂名爲意耳上蔡之所谓心与大学之所谓心对意而言也虞廷之所谓心兼意而言虽不言意而意与知自在其中也大学因虞廷言人心道心恐人无处覔心故说出个意字见此心一念发动才有人与道之异不然一念未起鬼神莫知从何分辨欲正其心者先诚其意正欲人在此心一念发动处分辨人心道心即下精一之功耳惟精者精察人与道之分不使之支离而去也惟一者心本一而一之乎道不至於支离而去也上蔡与大学之言正是人心道心惟精惟一的注解解得何等痛快

问诗云小心翼翼昭事上帝张子云大其心以体天下之物程子又谓心有主则实无主则虚何也曰不当在大小虚实上论只当分别人心道心如是道心则小也是大也是有主也是无主也是如是人心则小也不是大也不是有主也不是无主也不是诗与程张之言皆是在道心一边说所以无所不可

易曰百姓日用而不知不知便是人心一知便是道心一知则日用的便是故曰人莫不饮食也鲜能知味也饮食只是一个饮食人心道心之分只在知味不知味耳纲常伦理视听言动衆人与圣人都是一様只是尽道不尽道合礼不合礼便分人心道心便分圣人衆人矣天下岂有两様纲常伦理两様视听言动耶或称爲圣或流爲狂只在一念操舍存亡饮食知味立跻虞唐勉旃同志慎此毫芒

世之点检於纲常伦理喜怒哀乐视听言动者固多点检於形迹而不知求之於此心求心者又多求之於虚无寂灭而不知求之於纲常伦理喜怒哀乐视听言动之际此心学所以愈晦若反观内照以心爲主直从念头初起处提醒此心精之一之纲常伦理一一要尽道喜怒哀乐一一要中节视听言动一一要合礼时时察识时时体认造到心体澄澈本原得力处则随其所遇不必一一推勘而纲常伦理自然尽道喜怒哀乐自然中节视听言动自然合礼故曰从心所欲不踰矩从心所欲不踰矩是论成功非论用功也余所云云是论用功非论成功也孔子十五志学不惟志不踰矩即志此从心所欲不踰矩第从心所欲不踰矩不能径造故孜孜一生惟知有此志此学纵学到从心所欲不踰矩地位而志学一念犹然十五之心一息尚存此志不容少懈此孔子之心学所以上接虞廷之传也若心之不存而望视听言动之检固无是理若视听言动之不检而曰我能存心亦岂有是理哉言心而不言矩言成功而不言用功此心学所以愈晦而成功所以终不可几也

诗云左之左之君子宜之右之右之君子有之维其有之是以似之学者只当在维其有之上用功不当在是以似之上用功

学问之道全要在本原处透彻未发处得力本原处一透未发处得力则发皆中节取之左右自逢其原诸凡事爲自是停当不然纵事事点检终有不凑泊处此吾儒提纲挈领之学自合如此而非谓日用常行一切俱是末节可以任意不必点检也

孟子曰君子深造之以道欲其自得之也自得之则居之安居之安则资之深资之深则取之左右逢其原故君子欲其自得之也又曰博学而详说之将以反说约也可见学不到自得终是支离终不能取之左右逢其原若不深造以道而曰我能自得又无是理世之学者喜谈左右逢原自得之妙而厌深造以道博学详说之功是未尝有之而欲其似之也恐终无似之之日矣

学问功夫全要晓得头脑主意深造以道主意全爲自得博学详说主意全爲反约博学详说正是解深造以道反约正是解自得以自得爲主意以深造以道爲功夫以左右逢原爲自得之妙此孟子生平学问大得力处

学问晓得主意才好用功夫用了功夫才得到妙处若只谈妙处而不用功夫则妙处终不能到若泛用功夫而不晓得主意则功夫亦徒用矣此空虚之学与支离之学皆圣道所不载也

问先立乎其大则小者不能夺也若只在喜怒哀乐上一一要中节视听言动上一一要合礼不几於舍本而务末乎曰不然先立乎其大不是悬空去先立乎其大悬空在心上求正是在喜怒哀乐视听言动间辨别人心道心精之一之务使道心爲主而人心尽化讨得此中湛然虚明如云之定如水之止如镜之空如衡之平此之谓先立乎其大而喜怒哀乐自然中节视听言动自然合礼目耳口体小者自不能夺也若丢过此心不去精一而徒欲喜怒哀乐中节视听言动合礼此真舍本而务末若不於喜怒哀乐视听言动间精之一之而别求先立乎其大此又异端悬空之学恐大者终不能立而小者终不能不夺也

吾儒论心正在纲常伦理日用常行间精之一之未感寂然既感豁然无事廓然有事沛然此心之所以爲妙若丢过纲常伦理日用常行而悬空求心未感无事之时似觉寂然似觉俗心已化而一有所感便觉茫然便觉俗态复生观於既感之茫然而知未感之寂然非真寂然也观於既感之俗态复生而知未感之俗心已化原非巳化也不过悬空想像暂暇片时而已欲根未拔而欲欲之不纵理根未培而欲理之不消其可得乎此所以今日悟道明日放恣小者任其所夺而犹曰我能先立乎其大也悲夫可爲心学阳九一慨

问先正有云道心者率性之谓未杂於人人心则杂於人而危矣见孺子入井而恻隐率性之道也从而内交於父母焉要誉於乡党焉则人心矣饥而食渇而饮率性之道也从而极滋味之美焉恣口腹之饕焉则人心矣惟一者一之於道心也惟精者虑道心之不一而或二之於人心也道无不中一乎道心而不息是谓允执厥中矣何如曰说得极是只饥而食渇而饮二句不是盖异端之所谓性正指饥食渇饮之类指欲而言所以告子有三品之疑吾儒之所谓性专指见孺子入井而恻隐之类指理而言所以孟子断然有性善之说今以内交要誉极滋味恣口腹说人心极是只是说道心率性兼理欲两项言不是耳如曰孩提知爱稍长知敬此良知也极是若曰饥之知食渇之知饮亦良知也便说不得矣一边属理一边属欲今把良知朦胧说此所以君子以循理爲致良知而小人亦以纵欲爲致良知耳况以欲爲良知而以遏欲爲致则功夫又不合本体矣本体源头处一不清楚此所以後来流弊无穷曰如何得清楚曰只消下一转语曰食之知味饮之知味此良知也便不差矣且知味岂是知滋味之美恶是知其当饮不当饮当食不当食知其当饮当食而饮食之知其不当饮不当食而不饮食之便是致良知率性良知都是就理一边说盖异端以甘食悦色欲字爲率性爲良知爲自然而然而以吾儒爱亲敬长理字爲矫揉爲造作爲勉然而然所以吾儒不得已直指本体曰吾儒这个理字是天命之性是率性之道是自然而然之良知非矫揉非造作非勉然而然也今以理欲混言率性混言良知又何怪纵欲无忌者之借口也

问致良知与精一之说同否曰纲常伦理尽道不尽道喜怒哀乐中节不中节视听言动合礼不合礼孰爲道心孰爲人心别人还看不透自家良知却一毫瞒昧不得於此精之一之便是致良知故曰慎独又曰无爲其所不爲无欲其所不欲如此而已矣

问虞廷言心而孔孟又言性何也曰性者心之生理非心之外别有性也如心是心心之仁义礼智是性故曰君子所性仁义礼智根於心如丢过仁义礼智之心言心是人心非道心矣孟子所谓性善盖直指虞廷之道心言也此理甚微故曰人之所以异於禽兽者几希若佛氏以所以能知觉能运动的这个言性而不以所以能中节能合礼的这个言性是言气质之性嗜欲之性而非言义理之性也生之谓性食色性也皆是就气质嗜欲一边说若生生之理食色之理才是吾儒之所谓性故曰性善孟子道性善是就生生之理言而非直以生死之生爲性是就食色之理言而非直以食色爲性也若丢过理而专以生爲性专以食色爲性则人又何以异於禽兽哉孟子道性善是就气质中提此一点道心爲千古辨几希之一脉也关系岂小

孔子言性相近至战国时又有三品之说有性恶之说孟子独言性善何也盖以天地观之天本大生然天不能无旱涝地本广生然地不能无肥硗孔子言近是兼旱涝肥硗说孟子言善是专就大生广生处说若三品性恶之言则是因天有旱涝而疑天之不能大生因地有肥硗而疑地之不能广生也误之甚矣

存心养性辞平而意串存是收放心养是养德性存如择种下地养是有了此种方可涵养盖心有道心人心之别能存则人心去而道心现矣养也者即勿忘勿助养此道心之谓也夭寿不贰即知之尽即知性也修身以俟只是存养无间立命合知天事天言之即易所谓先天而天弗违後天而奉天时至此则天人合一而造化在我矣

问唐虞之际洪水艰食天下正是多事而虞廷独掲人心道心更不及事功一语恰似迂濶而尧舜事功独卓越千古何也曰心者政事之源而精一执中正修政立事之根也源洁流清根深末茂此尧舜之事功所以独卓越千古耳三代以後讲心学者多见谓迂而君臣上下争驰骛於事功又何怪乎事功之反不及古人也心学不明关系千百年国家治乱不小故不容不讲

问心体本空空洞洞本一物不容而今纲常伦理又要尽道天地万物又要一体仕止久速又要当可喜怒哀乐又要中节辞受取与又要不苟视听言动又要合礼其功夫不几於支离繁难与一物不容之本体相左乎曰不然子徒知心体本空空洞洞一物不容而不知心体虽空空洞洞实万物咸备故曰万物皆备於我矣万物皆备於我可见我必如此一一尽道一一中节一一合礼才谓之反身而诚才得乐若反身不诚不惟理势上过不去即心上也过不去自不容不强恕而行反身不诚原是有物焉以间隔之原是有物焉以疑贰之以一物不容之本体而杂之以物所以反身不诚所以不能一一尽道一一中节一一合礼非本体之不能皆备也强恕而行不过去其所以间隔者而自无不通去其所以疑贰者而自无不一当下便一一能尽道一一能中节一一能合礼当下便合本体故曰求仁莫近焉如此用功何等易简直截而反以爲支离繁难何也若以此爲支离繁难将纲常伦理不论尽道否喜怒哀乐中节否视听言动合礼否而第曰心体本来无物以此爲易简直截可乎且心体如何见得万物皆备曰如孩提知爱稍长知敬此便是纲常伦理本体原来尽道处如覩天清地宁而色喜覩山崩川竭而色忧此便是天地万物本体原来一体处如喜怒哀乐能中节心下便觉快乐不能中节则心下便觉愧悔此便是喜怒哀乐本体原来中节处推之仕止久速辞受取与视听言动莫不皆然可见心之本体虽一物不容实万物皆备也但以一物不容之体而间之以物贰之以物所以不能万物皆备耳精之一之不过辨别人心道心去此一物不容之物以复此万物皆备之物岂於本体上有所增加此正是功夫要合本体处安得谓之支离繁难也哉世之学者止知本体之一物不容而不知本体之万物皆备此所以多堕於虚无之病而无实地之可据令人猖狂而自恣也冲漠无眹万象森然万象森然复冲漠无眹此精一执中之学所以得统於天而万世学者之所不能违也

问一物不容万物皆备景象时书院新辟阶除洒扫花树森隂令人可爱因顾诸生谓之曰阶除洒扫此便是一物不容景象花树森隂此便是万物皆备景象若异端之一切俱无是无芜秽并无花树而一切俱无也世俗之无所不有是有花树并有芜秽而无所不有也於理通乎诸生闻之跃然

少墟集卷十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