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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曝书亭集[标点本]》卷四十一 序(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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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湯潛庵先生巡撫江南序

統百城之吏而表率之,畫圻廣,則聞見難以悉周。然則曷以勸,曷以懲,曷以化民成俗?此其道不外察吏而已。大江之南,職四民之業者,十僅得五,而遊民居其半焉。安歌便舞褕衣甘食,山遨而水嬉,經過者指為繁華佳麗之地,不知四民敝攰,有糠乞不充者,逋賦之日增,寇宄之竊發,有司不自救其過,何能善其俗?顧察吏者,束於令甲,舉其合格者,不必盡賢,賢者又不得舉,或賢而當劾者有焉。故曩之為督撫者,舉措一不當,民心渙而不能驟合,若是其難哉。使居是職者,卻賂遺,謝賓客,躬親判牘,正己以率其屬,斯亦可矣。然賢士大夫忠告之不聞,小民疾苦之未悉,不得不以耳目寄之屬吏。夫以士民之所陳,或有未足盡信者,矧屬吏之愛憎乎?以此守官可也,將以勸懲其下,化民成俗,則必有道焉。

內閣學士兼禮部侍郎睢州湯先生以講幄侍從,受知天子,特簡巡撫江南。先生之學最醇,而不事異同之辨;先生之節最清,而不為嶄絕之行;信義之有根。而德之有源者已。吾知先生為政。遇下以仁。則賂遺必不至;接賢士大夫以禮,而廣其詢謀,則賓客不必謝;刑平其冤者而歸於簡也,害去其甚者而不用亟也。夫條教不煩,則移俗也易;察吏有術,則民心舉安。吾特言其粗者,若先生之學,蓋挹之而不窮,施之而各有當也,於其行規以言,先生其何以處我。

○送周郎中還琴山序

山陰周君官郎署十年,七閩之亂,奉天子詔,冒鋒鏑,行萬里,執詞不屈,拘別館,卒不辱命而還。持父喪除服,補官京師。人或訐大臣子婿,辭連君,君不置辨,遂掛吏議落職。將歸,朝之大夫士靡不歎息,各賦詩贈行,惜其平生不苟訾笑,而以言獲譴也。古昔賢人見逐,能文之士或代寫其心誌所欲言,被之聲,詩樂府所傳放歌行是也。三代人才之盛,莫過周宣王時,內則虢文公、樊仲山甫、張仲、尹吉甫,外則申伯、韓侯蹶父、召虎、方叔皇父、程伯休父,一賢人去國,若無所損益,而詩人之賦《白駒》,一曰:“以永今朝”,再曰:“以永今夕”,當其未去,思縶維其駒,食以苗藿而不惜。及其既去,則冀其賁然來思。冀其來而不得,則曰:“無金玉爾音”,其縈思之切,若是其繾綣也。君今歸乎琴山之麓,江可以釣,林可以遊,窟山宅水之樓,依竹之堂,可以寄傲。殆《詩》之所云逸豫者非歟?雖然,君年才五十,齒髮未衰,天子知君久,終且見用,必不滯於空谷,宜諸朝士交望其來,匪止效放歌以代寫君之心誌而已。

○送汪檢討使琉球序

古之儒者,誦詩執禮,非徒學為仕,達邦國之政而已,必以使於四方不能專對為慮。故《皇皇者華》、《四牡》,所以勞使臣之詩。於鄉飲酒,則歌焉。於燕飲,則歌焉。君以此勖其臣,父兄以此教其子弟,惟不辱君命,始謂之士。而君將有大問,則與卿圖事,擇其可使者。既謀其人,然後命之,戒宰夫官具,問所宜齎夕幣,乃行。其或聘而誤,主君勿親饗食,以愧厲之,蓋使臣之重若是。然則使絕域者,得與可為將相同科,夫豈過哉。

康熙二十有一年春,有詔命公卿擇廷臣之可使琉球者,眾以翰林院檢討江都汪君對,天子曰俞。命既下,君詣闕上言七事,其一謂邇者方頒御書於封疆大吏,宜並及海外屬國,禮部以無故事,持不可。天子復集公卿議於廷,終允君所請。秋八月,親灑宸翰,縹囊鈿函,俾君齎以往。蓋嘗稽之宋端拱咸平祥符之際,其於西夏高麗交阯,咸出御書賜焉。是役也,天子命使,必谘於廷,君請於朝,必言所宜齎者,可謂合乎古而從其宜矣。

吾聞琉球自隋始通道,至唐無聞,載諸宋元史者,略焉不詳。明之初,析而為三,其後山南山北復合於中山為一。其所以分合之故,中土之士多不能言之。君,史官也。職修《明史記》,宜考其本末,歸上諸史館,是則吾黨私心屬望於君者。雖然,馳驅而谘諏詢度,其亦使者所有事歟。於其別,序以送之,且作歌以道行邁之光華焉。歌曰:

君之選兮彤庭,鶴斯立兮鸞斯停。乃上言兮七事,帝心用嘉兮,特可其四。宸藻兮秀霄,虎臥兮龍跳。受書兮北闕,載旃兮東郊。八騶兮道左,搖三旌兮婀娜。白澤袍兮猩茵,郵簽便兮娛親。截江流兮逾浙,誕登艫兮閩越。仰瞻兮天星,無分野兮可經。旁睇兮三老,指一發兮彭湖島。島之樹兮青青,鳥了帥兮紛來迎。小大兮奉酒,跪雙膝兮搓兩手。陳寶章兮殿中,祝皇帝兮萬壽。神靈兮天妃,媵蛺蝶兮黃衣。微飆兮七日,景南至兮送君歸。數歸年兮甲子,春載陽兮來止。帝益眷兮信臣,被新渥兮今始。

○送張檢討還鬱洲山序

鬱洲在東海中,相傳山自蒼梧徙此,上多炎方草木,仙士石室存焉。崔琰《述初賦》所云“吾夕濟於鬱洲”者也,翰林院檢討山陽張君以上疏謫官歸,將徙宅於洲之上,行有日矣。惜君之去者,咸賦詩為別,或謂翰林非言事之官,鬱洲非可居之地,君所為近於好異。君之言曰:“鬱洲者,吾先子考功,恒思卜築於是,而未果也,吾居焉,以成先子之誌云爾。”朱彝尊曰:予嘗好遊,道出淮陰者數矣。其初過之,植柳盈堤,水下於堤三尺。再過之,則堤與水平。又過之,則水泛濫堤上,聚土以為防,久之如堵牆焉。背郭之氓,面牆而市,不知牆外之皆水也。城居者不知湖流之高於雉堞也。予經過,惴惴焉去之惟恐不速。噫,淮堰之築千年矣,其幸而不潰者,天也。微君之言,固將勸君徙宅焉。《詩》有之矣:“適彼樂土,爰得我所。”夫鬱洲非淮海之樂土歟?抑聞之,家之始造也,匪特營祭器養器而已。其度幽宅也,無有後艱則可。鬱洲之山,後磊前磊,延廣八百里,可度幽宅者不少也。樂哉斯丘,考功先生所欲葬焉。夫水潦而改葬者,古也。去危而即安者,人情也。申之以忠告者,朋友之道也。君曰:然。吾還當聚族而謀諸,遂書以為序。

○送悔人宰石泉詩序

吾宗悔人負拔俗之才,十試有司不遇,以貢士謁選,得龍南之石泉縣。由會通河越黃河清淮,溯江以上,八千里而遙。道瓜步,力不能具舟楫,遂訪故人於吳,又不值,則大困。然不以介意,琴歌酒宴,吟詠自得。吳中舊交,樂其曠達也,爭賦詩贈行。而予為之序,思夫士君子得百里之地宰之,亦視其才何如耳,豈悉限於地哉?考唐制別縣為六,曰望、曰赤、曰緊、曰上、中、下。迨乎明,驗身言書判,亦以上中下分授初仕者。今則比而同之,文選郎置簽於筒,聽人掣之天安門外,似出乎至公矣。然文人才命,恒兩相妨,石泉荒遠之地,宜為悔人所掣也。雖然,今之所謂善地者,鄉曲之近,物產之美,賦額之多,戶口之庶,置郵之便,如是而已。究之鄉曲,近則應接煩,物產美則征求眾,賦額多則簿書積,戶口庶則獄訟滋,置郵便則折腰屈膝,僕僕伺候於道左,以有用之歲月,徒結上官之歡。民未受吾惠,而書生之意氣盡矣。石泉之為縣,事簡而俗淳。民,吾子也。士,吾門生也。山水,吾朋友也。布可以衣,藥可以服食,何妥之所治,趙蕤、李白、杜甫之所遊,有著書覽古之娛,而無凍餒之患,安見集於枯者之不勝夫菀邪?今天子留心民事,一命之吏,有薦於朝,輒移試繁劇之地。悔人廣交遊,豈無薦其名者。予翻為悔人慮之,不若安居石泉之為愉快也。

○贈顧銘序

寫真之肖者,自閩中曾鯨外,吾得四人焉,錢唐謝彬、華亭沈韶、山陰徐易、海鹽張遠,往予盡識之。今此四人者,皆已老矣。昔唐之丹青,首曹將軍霸。杜甫贈之詩,有曰:“必逢佳士亦寫真”,其老也,干戈漂泊,至尋常行路之人皆貌之,夫豈得已哉。鄉人顧子兼師乎謝氏沈氏,挾藝以遊於京師,與予相遇於天津,為予寫影惟肖。由吾鄉至天津,舟車之程,瀠紆三千里。自吳楚齊魯,以達於燕,其間相遇之人何限,而顧子獨肯貌予,其不以尋常行路之人視予可知也。今海內畫手,類師曾氏,向之所遊四人者,學曾氏而有得焉者也。方其未得,若有所膠於中而不釋;及其既得於心,若飛鳥之過目,其形之去我愈疾,而神愈全矣。蓋吾之所聞於四人者如此,顧子試由吾說而繹焉,其何必不如曾鯨氏哉。

○贈筆工錢叟序

硯得一,可以一生;墨得一,可以一歲;故惟筆工為難。吾嘗誦黃魯直之言而是之,不惟爾也,羽陽銅雀香薑之瓦,先吾數千歲,陶之墨之壽,亦百年;為之者不期同時,足為吾用。至於筆,其人必與吾書法相習,緩急肥瘠,先入其意中,然後拔穎斬幹,縱吾腕之所如而無憾,故必熟識其人而後可。工之擇豪,匪一羊鼠之鬚,山雞雀雉豐狐虎仆猩猩蚃蛉狸獺麝鴨馬鹿之毛,各呈其能。自宣城諸葛氏以散卓得名,蘇子瞻亟稱之。而弋陽李展、舒城張真、嘉陽嚴永、錢唐程奕、歷陽柳材、廣陵吳政吳說,以及侍其瑛、張通、郎奇、吳無至、徐偃、張耕老之徒,往往因蘇黃諸君子之言,垂名於後。洵夫一技之善,有深入人心而不可沒焉者已。

歸安近多筆工,錢叟所製羊毛筆,最為得法。予識叟且二十年,每出遊,輒橐置叟筆百餘自隨,恒恐其盡,持以作字,蘊藉之妙,不知有筆在吾手中,而法度生焉。至易以西北人及他工所為,則心不相謀,豪與手拒,為筆所役,不勝獰劣之苦。無他,拔穎斬幹之失其宜,其人又不與吾書法相習故也。若叟,庶幾可進乎古筆工之列矣。昔子瞻還自海外,用諸葛氏筆,至於驚歎,以為北歸喜事。又言往還中吳說以筆工獨耐久,予之贈叟以言,豈惟歎其一技之善,殆亦猶蘇子之於說也夫。

○贈汪叟序

湯武周孔,古之大聖人也,而嵇康非之薄之;韓愈之文至矣,而劉柳訕之。天下以為賢,一鄉之人曰否,聽者從而疑之矣。同調以為工,異乎己者以為拙,昧者從而信之矣。是則毀譽之至無定者,末世之文行也。因思藝事之微,有一定而不可淆者。宜莫如弈,方其勝敗決乎前,某也一品,某也二三品,較然論定,有非毀譽之所能移。既極其詣,則其人雖吾所惡,但可詬及其人,終不得詬其藝之未至。孔子曰:“不有博弈者乎?為之猶賢乎已。”故夫弈雖小數,亦有可學者焉。然藝之至者,恒僅專心於是,未暇究文章道德之業,則士君子雖與遊,未嘗不厭薄之。噫,使其言行之際,一如學弈者之心,而審其得失焉,不可因其人而益重其藝乎。

歙人汪叟,善弈者第一品。觀其貌,然可親;察其言,藹然可聽;所為小詩,詳雅而中律;出其寫真畫卷,當世之巨公才士,莫不嘉獎,若出一口,將不特以藝重者歟?予嘗疾世之偽為君子,而剿說以為文者,思力反之於古,而毀者之中予,雖好予者不能奪也。輒悼平生知己,未若叟所遇之多,復自笑不能學進乎弈,徒以無定之毀譽,聽之習俗愛憎之口而已。題其卷,遂因所感以告之。

○黃徵君壽序

康熙十九年,監修《明史》昆山徐公立齋,舉梨洲黃先生入史館編纂,先生辭不赴,以經義教授鄉里,聚書萬卷,從遊弟子數百人。歲在己巳八月,先生縣弧之辰,年八十矣,其子百家,遊學京師,請予文歸,為先生壽。先生長予且二十年,予童稚時,即知先生名,方忠端公與六君子同時為魏忠賢所害,思陵即阼,先生詣闕訟冤,手鐵椎椎許顯純,又揕崔呈秀之胸,拔其鬚歸而焚之,告於忠端公墓,勇哉!先生之復父仇也。既而偕兩弟讀書譚藝,合名士衿契,轉徙兵戈俶擾之中,不忤俗以為高,不妄交以干禍。先生之明哲,又有不可及者,回思曩昔訟冤之日,除惡難於拔山。迨忠賢雖僇,而其黨散處四方;洎乎南渡,若厝火之復灼。蓋至十餘年以來,始消歇無復存者。而先生猶康強無恙,忠端公特祠,春秋膢臘,率子姓奉祀,目擊其先公之大節具書於國史,先生之心,足以自慰於介壽日宜浮一大瓟者也。予之出,有愧於先生,顧性好聚書,傳鈔不輟,則與先生有瓷芥之合。明年歸矣,將訪先生之居而借書焉,百家其述予言,冀先生之不我拒也。

○劉高士壽序

於越古多誌節之士,逮宋之季,高尚其事者益多。篁墩程氏撰《宋遺民錄》,書其什一而已。以予所聞,唐玨玉潛而外,如王沂孫聖與、王易簡理得、練恕可行之,皆是也。明之初,王冕元章、楊維楨廉夫、張憲思廉,咸蜚遁離俗,誌不可奪。外若劉渙之子績,績子師邵,羅紘之子周,周子頎,則世有隱德,尤所難已。甲申而後,越中隱君子,僂指難數,最高者二人:余寶應若水、劉舍人伯繩。一耕於山,一棲於市,不與世接。熱官就見之者,遁入床帷中,披其帷,則從後出,兩君行誼略同。而劉君為念台先生子,先生就義之後,閉戶輯其遺書,孜孜不倦。憶庚子冬,予偕南昌王猷定,訪之蕺山下,入其門,無門焉者;升其堂,階草不除;堂之左,列先生順天府尹時頭踏,垂蘇半脫,毿毿然尚存。主人前揖,年未艾,顏色枯槁。問先生遺書,出《三禮草稿》見示。明年再訪之,不復得見矣。當天啟中,逆奄用事,流毒縉紳。餘姚白安黃公被逮,念台先生送之行。臨別,訂婚姻之約。時兩家各未有孫也。既而劉君得子,是為惕庵高士,黃徵君太衝得女,為高士之配黃孺人。高士繼前人之誌,絕意功名,肆力於詩古文。考次祖父所撰《禮書》,以世儒偏用《小戴記》,廢《大戴記》不錄,此非通論,乃附入焉。博采諸家之說,折衷歸於至當,輯成《正集》一十四卷,分集四卷,而兩世未就之書得傳。晚又作《吾屯子微言內外》二編,闡明性理經術之旨,於是高士年七十矣。予交徵君子主一,言高士有子蕺香,力學有文行,因延以誨稚孫,恒述過庭時家誡。蕺香雖貧乎,能盡潔白之養。辛巳塗月,歸壽其親,由是東南名士,咸歌詩介雅,而予為之序。

○朱翁六十壽序

愚聞之矣,古有養老之禮,無獻壽之文。當其時,若生子,書於閭史。閭獻諸州,州獻諸伯,伯命藏諸州府。閭胥歲時數其眾寡,辨其施舍,以年,則五六七八九十之異其制。以弧,則梧柳桑棘棗之異其用。以杖,則家鄉國朝之異其地。以豆,則三四五六之異其儀。鄉有耆老,州有司鮮不知之。而養之於學,謀於賓介。輔以僎,相以司正。告於先生君子,瑟何之工,俎授之弟子,樂以《南陔》、《白華》、《華黍》,歌以《魚麗》、《南有嘉魚》、《南山有台》,笙以《由庚》、《崇丘》、《由儀》,不可謂非獻壽之詞矣。夫惟接之以仁,制之以道。敬其父而子悅,油然生孝弟之心,盡尊讓之節,故無事家燕以誇其鄉曲也,後世禮廢。名不書於閭史,齒不尚於有司,異,宿肉。告存,賜秩。就見之典不行。為人子者,欲壽其親,將以致洗腆之歡,乃謀於鄉之大夫士,乞言以祝純嘏,不失告於先生君子之義,亦猶行古之禮也夫。

宗人某世居休寧之倫堂,遷吳江之盛澤,性淳厚,有德量,好義,重然諾,輕施予。不以辭章自見,教其子逢源敦尚古學,俾問業於予,里多栗果少年,禁勿往來。葺紫陽書院,以祠徽國文公。俾肄業祠中,四方名士至,則設館授餐無倦色。家儲秘笈、古琴、法書、名畫,以供清鑒。而又訓其子曰:“人生世上,寸陰可惜,豈可晷刻偷安邪?”蓋翁雖隱於市,而敦崇古道,有篤行君子之風。其治家具有條理,不察察於細務,睦姻任恤,恒苦不及,所謂一國之善士非與?朱氏之先源於小邾子,其後望在沛,亦在吳,既而丹陽、錢唐、義陽、永城、太康,各以望著。自文公崛起新安,於是茶院一支獨盛,翁係出茶院後,實婺源之宗子也。予家自盛澤三家村徙居秀水,翁之居,吾先世之杯棬存焉。逢源請予為文壽其親,雖不敢附先生君子之列,然《詩》言之:“豈無他人,不如我同姓。”然則知翁者,莫予若也。以予言進一觴,可乎?

○孫逸人壽序

萬鍾之養、三簠之祿、兼珍之膳、啜粟飲水之歡,子之娛其親者不同,要以潔白為尚,笙《雅》所以奏《白華》之詩也。民有四:終身不去父母之側者,惟農則然。通物而為商,牽車牛而服賈。晨昏定省,先後扶持之節,子職不能無違。至於士,生而弧矢以射四方,十齡即就外傅。既長,負笈從師,擔簦戴笠以求友。惟夫所遊有方,所習有業,本乎《詩》、《禮》之訓,克兼乎古今小大之學,堅磨之而不磷,膩汙之而不染。束脩之入,可以代耕,廣譽之聞,勝於儋爵。遊也,足以揚親之名。居也,足以樂親之誌。則洗腆用酒,稱觥上壽。此貴不如賤,富不如貧。向平憬然而悟,吾因之益信也已。

菊人孫翁居吳之幹將裏,以孝友稱,教其子上舍起範,博通九經六書,結僑劄之契遍南北,館谷所入悉以奉親,所云潔白之養非與?今年十月,屆攬揆之辰,上舍方歸自濠上,其戚懿咸奉觴於翁。夫十月獲稻,正春酒介眉壽之期,而翁身其康強、顏貌如三四十,《頌》所云“令德壽愷”者也。人或惜上舍之才,壯而未遇,莫顯其親,是非克知上舍之心者。方幸其身為父母之身,或遊或處,爵祿之不縻,要會之不及,朋友兄弟之具邇,有歌有詩,有酬有酢,吾知海內封君,必有聞而致羨於翁者,書以為序。

○顧叟壽序

古之躋堂介壽,不於誕日,於元辰。故王公上壽之歌曰:“百福四象初,萬壽三元始。”又曰:“四氣新元旦,萬壽初今朝。”凡臣之祝其君,賓朋之燕交友,多以歲之始行之,崧高之美申甫,止及其地。生民之稱後稷,不書其時。《勣宮》之頌魯亦然。獨三閭大夫有曰:“攝提貞於孟陬,惟庚寅吾以降。”舉攬揆初度,以示人世之讀《騷》者,莫不識其閭史之辰焉。

中吳顧叟幼茹古,長而摩挲古人書畫,別其偽真,晚益臻於神妙。由是海內卿大夫士交重之,延之上賓席,舟車絡繹於道,比於周公謹陸友仁。叟之甥陸生從予遊,每過潬上園居,輒與叟遇。閒登其堂,書一床,畫一幅,藝花數本,肅客而坐,酒旨且多,膳精而腆,其容藹藹,其言諄諄,不及人過失,有問必以直對,長者也。陸生語予,叟年七十,里人將賦詩介壽,請予序之。問其初度,則元日也。因思昔賢之嗜奇古者,莫如屈子。其言曰:“幼余好此奇服,年既老而不衰。”觀其帶長鋏,冠切雲,被明月,佩寶璐,食玉英,要勿徇世俗所好。至其自信則曰:“善不由外來,名不可以虛作。淡無為而自得,與泰初而為鄰。”則其養生也固有道矣。叟善善而不攻人之惡,方諸屈子攸殊,然善不外來,名不虛作,則叟之行己有焉。若夫玉,色脕顏精,醇粹而始壯,則後先一揆也。桐弧既懸,盤有生菜,酒有屠酥,自孫而子,自甥而舅,介雅征歌,叟其可以陶然一醉也夫。

○胡母楊太君八十壽序

胡母楊太君年十七而嫁,嫁逾十年而寡,育三歲孤。視其婚,訓之義方,以母道兼父道,持門戶者且六十年,年八十矣,鄉黨賦詩書諸屏,請予作序。予,邑人也。邑有賢母,為之祝嘏而不善乎?古者閭必有史,斯一鄉之善人知所勸。而女子之德,亦必有女史紀之。《詩》言“彤管有煒”是已。《周南》一十一篇,言女德者十。《召南》一十四篇,言女德者九。申人之女,蔡人之妻,周南大夫之室,息君之夫人,黎莊夫人,衛莊薑之傅母,其詩得媲群雅。至於《小雅》之材七十四,《大雅》之材三十一,美壼行者不少。惟《易》亦然,《恒》之六五也,《觀》之六二也,家人之《彖》也,皆以言乎其貞也。蓋正家之道,必自內始,明乎內者家自齊。家也者天下之則也。天下之定,繫於一家之正。一家之正,必自女始,此謂家人利女貞也。且夫天之報施,為善者不必皆福,為不善者不必皆禍,往往有出於儒生論議之表者。獨貞節之婦,定有賢子孫之報。斯理也,稽諸史冊,蓋千古不爽焉。今太君有子,遂潔白之養,設帨之辰,子拜於前,孫拜於後,濟濟邦族,稱兕於堂,太君亦榮矣哉!回憶新寡之日,懷抱繃子小兒,蒿蓍以為簪,藜莧以為食,篝燈灶觚之上,恒夜作理王車,唯自喻其苦,而不以告人者,願太君子若孫之無忘之也。歲之九月,籬菊方舒。有肴有蔌,有黍有黍。十酒十榼,雨壺兩俞。壽觴舉,彩衣趨。太君顏色長敷愉,吾操赤管於是書。

○叔母賀太君八十壽序

歲強圉赤奮若,暢月甲午,叔母賀太君,設帨於闈,於是年八十矣。吾宗人獻壽者百餘,有觥有壺,有爵有觚,或肅或腒,溢於庭除。第十五弟彝政,初命授內閣中書舍人。垂魚繡棨,偕其婦拜於前,孫、曾孫、外孫、離孫、歸孫拜於後,閭黨戚懿,莫不為太君榮。從子彝尊進曰:

女有四行,吾叔母克全之。女有七誡十二訓,吾叔母克副之。叔母生長富貴,幼隨父孝延公,遍歷濟南建南左江嶺北諸官舍,不以父鍾愛而女職有闕。及嫁,侍君舅君姑於京邸。從祖母趙淑人,以命婦屢朝後宮,每賜食懷歸,必先及叔母,不以姑鍾愛而婦道有闕也。既年二十四而寡,旋遭亂,從祖尚書公舊第毀於火,避兵深村。亂定,乃依兄公山樓以居,樓東廊廡數楹,內治嚴肅,乳媼灶婢之聲,弗達於外。三徙,而就舊第之基,築小屋以棲。荻簾紙閣,未嘗出視門戶。吳越之俗佞佛,比丘尼特多,恒出入閨闥,尤好與孀者交結。叔母獨峻拒之,曰:“此輩一與往還,內言必出於捆矣。”以是庭無尼氏之跡。居恒被服,雖華盛日,不好珠翠之飾。其後產日落,練衣布裳,盥浣必潔,饎爨或不能繼,處之怡然。蓋自十五弟八齡,教之讀書,通賓客,食餼廩,歌《鹿鳴》,數十年如一日。迨十五弟歷試禮部未第,思奉檄以娛老親,叔母輒以書誡曰:“慎毋以貲進,其甘貧守約。”有士君子所難幾者,吾家太傅文恪公,以宰輔歸里,遺丙舍之田七十畝,尚書公僅五倍之。每自歎曰:“吾甚慚於叔父。”斯浙西言清德者必數朱氏。彝尊通籍將二十稔,恒產只及太傅之半,而十五弟雖登仕版,亦無負郭之田。叔母甘貧如飴,有自得之色。由其持久之道,恒存乎敬順。舉凡紛華榮麗,靡足以攖其心。宜其視菽水過於肥甘也。夫人生難得者壽,而叔母八十如五六十時,康強善飯,諸孫裙屐繞膝前,居雖陋,尚書之井巷,猶守而勿失,且有學使者題扁以旌焉。朋酒既稱,叔母其可以抃然而進一觴矣,是為序。

○蔣母沈太君七十壽序

吾讀《易》而悟家人之義矣。《易》之傳曰:“家人有嚴君焉,父母之謂也。”嚴也者,正家之要。然為人父,而過於嚴。教不行,繼以怒。則母不得不濟之以慈,母一於慈,將曲庇子之過。使其父罔聞,知父有省察。且力為子諱,至於夫妻反目,而子反懟其父矣。故父道寧慈,而母道不可不嚴。惟其嚴,而後能正位乎內。家人之所以利女貞也,每見寡婦之子,長多克家,由其母克兼義方之訓,嚴與慈交相濟焉。

魏塘沈太君者,蔣處士正言繼室。正言風流儒雅,樂於取友。所居蓮溪,在縣治之北,後移家郡南門之外,水周其堂。敦槃縞抃之交,往還者數。太君孝養其姑,為酒食,宴賓客,下逮傔從得饜飫。先是舅瞻雲公,崇禎初,以蘇松兵備副使家居,有子六人,女一十四人。及太君來主中饋,兄公女妹外內無間言。既而以寡婦持門戶,孱弱之軀,父咀藥物,綜理庶務,力課二子,誦詩讀書,飯以粗糲之餐,衣以寬博之褐,目不睹嬉戲之具,耳不聞繁哇之音。長而業成,稱士林領袖。太君之於妻道母道,靡不當矣。今年夏,屆太君設帨之辰,於是太君年七十,比少壯時精神日益強健。鄰里鄉黨,姻亞之戚,咸思獻壽蒨堂,而征序於餘。余族父東溪先生,太君女公夫也,側聞太君之苦節久矣。回思正言存日,其治家不尚嚴厲。寧遠兄弟,樂父之慈,而太君克以嚴教其子,有嗃嗃之吉,而無譆譆之吝,閑有家而家正,效非小矣。詩曰:“彤管有煒”,若太君者,洵足昭我管彤者與?敬獻一觴以為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