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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丰文钞》卷九·記、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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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心亭記

嘉祐六年,尚書虞部員外郎梅君為徐之蕭縣,改作其治所之東亭,以為燕息之所,而名之曰清心之亭。是歲秋冬,來請記於京師,屬余有亡妹殤女之悲,不果為。明年春又來請,屬余有悼亡之悲,又不果為。而其請猶不止。至冬乃為之記曰:

夫人之所以神明其德,與天地同其變化者,夫豈遠哉?生於心而已矣。若夫極天下之知,以窮天下之理,於夫性之在我者,能盡之,命之在彼者,能安之,則萬物之自外至者,安能累我哉?此君子之所以虛其心也,萬物不能累我矣。而應乎萬物,與民同其吉凶者,亦未嘗廢也。於是有法誡之設,邪僻之防,此君子之所以齋其心也。虛其心者,極乎精微,所以入神也。齋其心者,由乎中庸,所以致用也。然則君子之欲修其身,治其國家天下者,可知矣。

今梅君之為是亭,曰不敢以為遊觀之美,蓋所以推本為治之意,而且將清心於此,其所存者,亦可謂能知其要矣。乃為之記,而道予之所聞者焉。十一月五日,南豐曾鞏記。

醒心亭記

滁州之西南,泉水之涯,歐陽公作州之二年,構亭曰豐樂,自為記以見其名之意。既又直豐樂之東幾百步,得山之高,構亭曰醒心,使鞏記之。

凡公與州之賓客者遊焉,則必即豐樂以飲。或醉且勞矣,則必即醒心而望。以見夫群山之相環,雲煙之相滋,曠野之無窮,草樹眾而泉石嘉,使目新乎其所睹,耳新乎其所聞,則其心灑然而醒,更欲久而忘歸也。故即其所以然而為名,取韓子退之《北湖》之詩云。噫!其可謂善取樂於山泉之間,而名之以見其實,又善者矣。

雖然,公之樂,吾能言之。吾君優遊而無為於上,吾民給足而無憾於下,天下學者皆為材且良,夷狄鳥獸草木之生者皆得其宜,公樂也。一山之隅,一泉之旁,豈公樂哉?乃公所以寄意於此也。若公之賢,韓子歿數百年而始有之。今同遊之賓客,尚未知公之難遇也。後百千年,有慕公之為人而覽公之跡,思欲見之,有不可及之歎,然後知公之難遇也。則凡同遊於此者,其可不喜且幸歟!而鞏也,又得以文詞托名於公文之次,其又不喜且幸歟!慶曆七年八月十五日記。

擬峴臺記

尚書司門員外郎晉國裴君治撫之二年,因城之東隅作臺以遊,而命之曰擬峴臺,謂其山溪之形,擬乎峴山也。數與其屬與州之寄客者遊其間,獨求記於予。

初,州之東,其城因大丘,其隍因大溪,其隅因客土以出溪上,其外連山高陵,野林荒墟,遠近高下,壯大閎廓,怪奇可喜之觀,環撫之東南者,可坐而見也。然而雨隳潦毀,蓋藏棄委於榛叢茀草之間,未有即而愛之者也。君得之而喜,增甓與土,易其破缺,去榛與草,發其亢爽,繚以橫檻,覆以高甍。因而為台,以脫埃氛,絕煩囂,出雲氣而臨風雨。然後溪之平沙漫流,微風遠響,與夫波浪洶湧,破山拔木之奔放,至於高桅勁櫓,沙禽水獸,下上而浮沉者,皆出乎履舄之下。山之蒼顏秀壁,巔崖拔出,挾光景而薄星辰。至於平岡長陸,虎豹踞而龍蛇走,與夫荒蹊聚落,樹陰晻曖,遊人行旅,隱見而斷續者,皆出乎衽席之內。若夫煙雲開斂,日光出沒,四時朝暮,雨暘明晦,變化不同,則雖覽之不厭,而雖有智者,亦不能窮其狀也。或飲者淋漓,歌者激烈,或靚觀微步,旁皇徙倚,則得於耳目與得之於心者,雖所寓之樂有殊,而亦各適其適也。

撫非通道,故貴人富賈之遊不至。多良田,故水旱螟螣之災少。其民樂於耕桑以自足,故牛馬之牧於山谷者不收,五穀之積於郊野者不垣,而晏然不知枹鼓之警,發召之役也。君既因其土俗,而治以簡靜,故得以休其暇日,而寓其樂於此。州人士女,樂其安且治,而又得遊觀之美,亦將同其樂也,故予為之記。其成之年月日,嘉祐二年之九月九日也。

道山亭記

閩故隸周者也,至秦開其地列於中國,始並為閩中郡。自粵之太末,與吳之豫章,為其通路。其路在閩者,陸出則厄於兩山之間,山相屬無間斷,累數驛乃一得平地,小為縣,大為州,然其四顧亦山也。其途或逆阪如緣縆,或垂崖如一發,或側徑鉤出於不測之溪上,皆石芒峭發,擇然後可投步。負戴者雖其土人,猶側足然後能進。非其土人,罕不躓也。其溪行,則水皆自高瀉下,石錯出其間,如林立,如士騎滿野,千里下上,不見首尾。水行其隙間,或衡縮蟉糅,或逆走旁射,其狀若蚓結,若蟲鏤,其旋若輪,其激若矢。舟溯沿者,投便利,失毫分,輒破溺。雖其土長川居之人,非生而習水事者,不敢以舟楫自任也。其水陸之險如此。漢嘗處其眾江淮之間而虛其地,蓋以其狹多阻,豈虛也哉?

福州治侯官,於閩為土中,所謂閩中也。其地於閩為最平以廣,四出之山皆遠,而長江在其南,大海在其東,其城之內外皆途,旁有溝,溝通潮汐,舟載者晝夜屬於門庭。麓多桀木,而匠多良能,人以屋室钜麗相矜,雖下貧必豐其居,而佛、老子之徒,其宮又特盛。城之中三山,西曰閩山,東曰九仙山,北曰粵王山,三山者鼎趾立。其附山,蓋佛、老子之宮以數十百,其瑰詭殊絕之狀,蓋已盡人力。

光祿卿、直昭文館程公為是州,得閩山嶔之際,為亭於其處,其山川之勝,城邑之大,宮室之榮,不下簟席而盡於四矚。程公以謂在江海之上,為登覽之觀,可比於道家所謂蓬萊、方丈、瀛州之山,故名之曰道山之亭。閩以險且遠,故仕者常憚往,程公能因其地之善,以寓其耳目之樂,非獨忘其遠且險,又將抗其思於埃{土盍}之外,其志壯哉!

程公於是州以治行聞,既新其城,又新其學,而其餘功又及於此。蓋其歲滿就更廣州,拜諫議大夫,又拜給事中、集賢殿修撰,今為越州,字公辟,名師孟云。

學舍記

予幼則從先生受書,然是時,方樂與家人童子嬉戲上下,未知好也。十六七時,窺《六經》之言與古今文章,有過人者,知好之,則於是銳意欲與之並。而是時,家事亦滋出。自斯以來,西北則行陳、蔡、譙、苦、睢、汴、淮、泗,出於京師;東方則絕江舟漕河之渠,逾五湖,並封、禺、會稽之山,出於東海上;南方則載大江,臨夏口而望洞庭,轉彭蠡,上庾嶺,繇湞陽之瀧,至南海上。此予之所涉世而奔走也。蛟魚洶湧湍石之川,巔崖莽林貙虺之聚,與夫雨暘寒燠風波霧毒不測之危,此予之所單遊遠寓,而冒犯以勤也。衣食藥物,廬舍器用,箕筥碎細之間,此予之所經營以養也。天傾地壞,殊州獨哭,數千里之遠,抱喪而南,積時之勞,乃畢大事,此予之所遘禍而憂艱也。太夫人所志,與夫弟婚妹嫁,四時之祠,屬人外親之問,王事之輸,此予之所皇皇而不足也。予於是力疲意耗,而又多疾,言之所序,蓋其一二之粗也。得其閑時,挾書以學,於凡為身治人,世用之損益,考觀講解,有不能至者。故不得專力盡思,琢雕文章,以載私心難見之情,而追古今之作者為並,以足予之所好慕,此予之所自視而嗟也。

今天子至和之初,予之侵擾多事故益甚,予之力無以為,乃休於家,而即其旁之草舍以學。或疾其卑,或議其隘者,予顧而笑曰:「是予之宜也。予之勞心困形,以役於事者,有以為之矣。予之卑巷窮廬,冗衣礱飯,芑莧之羹,隱約而安者,固予之所以遂其志而有待也。予之疾則有之,可以進於道者,學之有不至。至於文章,平生所好慕,為之有不暇也。若夫土堅木好高大之觀,固世之聰明豪雋挾長而有恃者所得為,若予之拙,豈能易而志彼哉?」

遂歷道其少長出處,與夫好慕之心,以為《學舍記》。

南軒記

得鄰之茀地蕃之,樹竹木、灌蔬於其間,結茅以自休,囂然而樂。世固有處廊廟之貴,抗萬乘之富,吾不願易也。

人之性不同,於是知伏閑隱隩,吾性所最宜。驅之就煩,非其器所長,況使之爭於勢利、愛惡、毀譽之間邪?然吾親之養無以修,吾之昆弟飯菽藿羹之無以繼,吾之役於物,或田於食,或野於宿,不得常此處也,其能無焰然於心邪?少而思,凡吾之拂性苦形而役於物者,有以為之矣。士固有所勤,有所肆識,其皆受之於天而順之,則吾亦無處而非其樂,獨何必休於是邪?顧吾之所好者遠,無與處於是也。然而六藝百家史氏之籍,箋疏之書,與夫論美剌非、感微托遠、山镵塚刻、浮誇詭異之文章,下至兵權、曆法、星官、樂工、山農、野圃、方言、地記、佛老所傳,吾悉得於此,皆伏羲以來,下更秦漢至今,聖人賢者魁傑之材,殫歲月,憊精思,日夜各推所長,分辨萬事之說,其於天地萬物,小大之際,修身理人,國家天下治亂安危存亡之致,無不畢載。處與吾俱,可當所謂益者之友非邪?

吾窺聖人旨意所出,以去疑解蔽,賢人智者所稱事引類,始終之概以自廣,養吾心以忠,約守而恕行之。其過也改,趨之以勇,而至之以不止,此吾之所以求於內者。得其時則行,守深山長谷而不出者,非也。不得其時則止,僕僕然求行其道者,亦非也。吾之不足於義,或愛而譽之者,過也。吾之足於義,或惡而毀之者,亦過也。彼何與於我哉?此吾之所任乎天與人者。然則吾之所學者雖博,而所守者可謂簡;所言雖近而易知,而所任者可謂重也。

書之南軒之壁間,蚤夜覽觀焉,以自進也。南豐曾鞏記。

鵝湖院佛殿記

慶曆某年某月日,信州鉛山縣鵝湖院佛殿成,僧紹元來請記,遂為之記曰:

自西方用兵,天子宰相與士大夫勞於議謀,材武之士勞於力,農工商之民勞於賦斂。而天子嘗減乘輿掖庭諸費,大臣亦往往辭賜錢,士大夫或暴露其身,材武之士或秉義而死,農工商之民或失其業。惟學佛之人不勞於謀議,不用其力,不出賦斂,食與寢自如也。資其宮之侈,非國則民力焉,而天下皆以為當然,予不知其何以然也。今是殿之費,十萬不已,必百萬也;百萬不已,必千萬也;或累累而千萬之不可知也。其費如是廣,欲勿記其日時,其得邪?而請予文者,又紹元也。故云爾。

仙都觀三門記

門之作,取備豫而已。然天子、諸侯、大夫各有制度,加於度則譏之,見於《易》、《禮記》、《春秋》。其旁三門,門三途,惟王城為然。老子之教行天下,其宮視天子或過焉,其門亦三之。其備豫之意,蓋本於《易》,其加於度,則知《禮》者所不能損,知《春秋》者所太息而已。甚矣!其法之蕃昌也。

建昌軍南城縣麻姑山仙都觀,世傳麻姑於此仙去,故立祠在焉。距城六七里,由絕嶺而上,至其處,地反平寬衍沃,可宮可田。其獲之多,與他壤倍,水旱之所不能災。予嘗視而歎曰:「豈天遺此以安且食其眾,使世之衎衎施施,趨之者不已歟?不然,安有是邪?」則其法之蕃昌,人力固如之何哉?

其田入既饒,則其宮從而侈也宜。慶曆六年,觀主道士淩齊曄相其室無不修而門獨庳,曰:「是不足以稱吾法與吾力。」遂大之。既成,托予記。予與齊曄,里人也,不能辭。噫!為里人而與之記,人之情也;以《禮》、《春秋》之義告之,天下之公也。不以人之情易天下之公,齊曄之取予文,豈不得所欲也夫?豈以予言為厲已也夫?八月日記。

分寧縣雲峰院記

分寧人勤生而嗇施,薄義而喜爭,其土俗然也。自府來抵其縣五百里,在山谷窮處。其人修農桑之務,率數口之家,留一人守舍行饁,其外盡在田。田高下磽腴,隨所宜雜殖五穀,無廢壤。女婦蠶杼,無懈人。茶鹽蜜紙竹箭材葦之貨,無有纖巨,治咸盡其身力。其勤如此。富者兼田千畝,廩實藏錢,至累歲不發,然視捐一錢,可以易死,寧死無所捐。其於施何如也?其間利害不能以稊米,父子、兄弟、夫婦,相去若弈棋然。於其親固然,於義厚薄可知也。長少族坐里閭,相講語以法律。意向小戾,則相告訐,結黨詐張,事關節以動視聽。甚者畫刻金木為章印,摹文書以紿吏,立縣庭下,變偽一日千出,雖笞撲徙死交跡,不以屬心。其喜爭訟,豈比他州縣哉?民雖勤而習如是,漸涵入骨髓,故賢令長佐吏比肩,常病其未易治教使移也。

雲峰院在縣極西界,無籍圖,不知自何時立。景德三年,邑僧道常治其院而侈之。門闥靚深,殿寢言言。棲客之廬,齋庖庫庾,序列兩傍。浮圖所用鐃鼓魚螺鍾磬之編,百器備完。吾聞道常氣質偉然,雖索其學,其歸未能當於義,然治生事不廢,其勤亦稱其土俗。至有餘輒斥散之,不為黍累計惜,樂淡泊無累,則又若能勝其嗇施喜爭之心,可喜也。或曰使其人不汩溺其所學,其歸一當於義,則傑然視邑人者,必道常乎?未敢必也。

慶曆三年九月,與其徒謀曰:「吾排蓬藋治是院,不自意成就如此。今老矣,恐泯泯無聲畀來人,相與圖文字,買石刻之,使永永與是院俱傳,可不可也?」咸曰:「然。」推其徒子思來請記,遂來,予不讓,為申其可言者寵嘉之,使刻示邑人,其有激也。

二十八日,南豐曾鞏記。

菜園院佛殿記

慶曆八年四月,撫州菜園僧可棲,得州之人高慶、王明、饒傑相與率民錢為殿於其院成,以佛之像置其中,而來乞予文以為記。

初,菜園有籍於尚書,有地於城南五里,而草木生之,牛羊踐之,求屋室居人焉,無有也。可棲至,則喜曰:「是天下之廢地也,人不爭,吾得之以老,斯足矣。」遂以醫取資於人,而即其處立寢廬、講堂、重門、齋庖之房、棲客之舍,而合其徒入而居之。獨殿之役最大,自度其力不能為,乃使慶、明、傑持簿乞民間,有得輒記之,微細無不受,浸漸積累,期月而用以足,役以既。自可棲之來居至於此,蓋十年矣。

吾觀佛之徒,凡有所興作,其人皆用力也勤,刻意也專,不肯苟成,不求速效,故善以小致大,以難致易,而其所為,無一不如其志者,豈獨其說足以動人哉?其中亦有智然也。若可棲之披攘經營,攟摭纖悉,忘十年之久,以及其志之成,其所以自致者,豈不近是哉?噫!佛之法固方重於天下,而其學者又善殖之如此。至於世儒,習聖人之道,既自以為至矣,及其任天下之事,則未嘗有勤行之意,堅持之操,少長相與語曰:「苟一時之利耳,安能必世百年,為教化之漸,而待遲久之功哉!」相薰以此,故歷千餘載,雖有賢者作,未可以得志於其間也。由是觀之,反不及佛之學者遠矣。則彼之所以盛,不由此之所自守者衰歟?

與之記,不獨以著其能,亦愧吾道之不行也已。曾鞏記。

洪渥傳

洪渥,撫州臨川人。為人和平。與人遊,初不甚歡,久而有味。家貧,以進士從鄉舉,有能賦名。初進於有司,輒連黜。久之乃得官。官不自馳騁,又久不進,卒監黃州麻城之茶場以死。死不能歸葬,亦不能還其孥。渥里中人聞渥死,無賢愚皆恨失之。

予少與渥相識,而不深知其為人。渥死,乃聞有兄年七十餘,渥得官,而兄已老,不可與俱行。渥至官,量口用俸,掇其餘以歸,買田百畝居其兄,復去而之官,則必安焉。渥既死,兄無子,數使人至麻城撫其孥,欲返之而居以其田,其孥蓋弱力不能自致,其兄益已老矣,無可奈何,則念輒悲之。其經營之猶不已,忘其老也。渥兄弟如此無愧矣。渥平居若不可任以事,及至赴人之急,早夜不少懈,其與人真有恩者也。

予觀古今豪傑士傳,論人行義,不列於史者,往往務摭奇以動俗,亦或事高而不可為繼,或伸一人之善而誣天下以不及,雖歸之輔教警世,然考之《中庸》或過矣。如渥之所存,蓋人人所易到,故載之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