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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蒙田随笔》中卷 第三章 塞亚岛的风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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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哲学讨论——如大家说的——即是怀疑,那么,我这样信口开河,高谈阔论,更有理由认为是怀疑。因为学生探讨争论,而老师则解题释疑。我的老师就是神的意志的这种权威,它不容置疑地指导我们,它超越这些凡人的无谓争论。

菲利普率领军队开进伯罗奔尼撒半岛,有人向达米达斯报告,倘若斯巴达人得不到他的宽宥,将会非常痛苦。他回答:“懦夫,死都不怕的人还痛苦什么?”也有人问埃吉斯,一个人怎样活得自由,他说:“不怕死。”这些话以及在这个话题上听到类似的千言万语,显然说明除了耐心等待死日来临之外还有别的什么。因为人生中有不少事情要比死更难忍受。比如这名被安蒂戈纳斯俘虏,随后又被出卖当奴隶的斯巴达少年,主人逼迫他干贱活,他说:“你马上会看到你买来了什么;自由就在眼前,要我供你使唤,对我简直是个耻辱。”说着这话他从屋顶纵身跳了下来。安蒂珀特凶狠地威胁斯巴达人就范,他们回答:“要是你威胁我们做的事比死还坏,我们还不如去死。”当菲利普下书说他会阻止他们的一切企图,他们又说:“什么!你阻止得了我们死吗?”

俗语说,贤人应该活多久是多久,不是能够活多久是多久;还说,大自然赐给我们最有利的并使我们不必埋怨自己处境的礼物,就是那把打开土地之门的钥匙。大自然规定生命的入口只有一个,生命的出口却有成千上万。

我们可能没有足够的土地生存,但是总有足够的土地死亡;像博约卡吕斯对罗马人说的,我们决不会嫌少的。你为什么埋怨这个世界?它又不留你:如果你艰苦度日,原因全在于你的懦弱;死不死全凭你的意愿:

到处是归程:这是上帝的恩赐,人人都可夺去一个人的生命,然而无人能够免除一个人的死亡:千条道路畅行无阻[1]。

——塞涅卡

死亡不是治一病的药方,而是治百病的药方。这是一座可靠的港口,只要用心去找,不用怕找不到。人自己创造末日,还是忍受末日;走在日子前面,还是等待日子来临,结局都是一样的。末日不论来自何方,总是他的末日。线不论断在哪儿,必然全线松散。

心甘情愿的死是最美的死。生要依赖他人的意图,死只取决本人的心愿。在一切事物中,什么都不及死那么适合我们的脾性。声誉也影响不了这么一件大事,不作如是想的人是丧失了理智。死的自由若要商量,生命无异是一种奴役。

治病其实是在消耗生命;开刀,烧灼,割肢,禁食,放血;再走一步,我们岂不是一劳永逸!为什么咽喉的血管不及腕节的血管那样听我们的使唤?重病要用霸药来治。语法学家瑟维厄斯患了风湿症,觉得最好的治疗是敷上毒药,把两条腿烂掉。腿爱怎么佝倭都行,只要没有感觉!上帝让我们处于生不如死的困境,同时也给了我们许多回旋的余地。

屈服于病痛是软弱,延长病痛是疯狂。

斯多葛派说,生活顺其自然,对于贤人来说,也就是在幸运时刻选择适当机会离开人间。愚人尽管处境不妙,只要他们所说的大部分东西合乎自然法则而存在,还是迷恋于生命。

我取走自己的财产,割破自己的钱包,我不算犯盗窃罪;我烧毁自己的树林,我也不算犯纵火罪,因而我剥夺自己的生命,也不会被判谋杀罪。

赫格西亚斯说,生的条件与死的条件都应该取决于我们的意愿。

哲学家斯珀西普斯长期患水肿病,要由人抬着行动,遇到戴奥吉尼兹,对他喊:“戴奥吉尼兹,祝你有福!”戴奥吉尼兹回应说:“你不会有福,落到这个地步还在苟延残喘。”

确实,不久以后,斯珀西普斯不堪忍受生活的磨难,自杀了。

但是这也不是没有不同的看法的。因为许多人认为我们由上帝安排在这里,不能没有他的正式命令而擅离世界这个岗位,上帝派我们来的目的不仅是为了我们,而是为了他的荣耀和为别人服务,到时候他会批准我们离开的,不应该由我们自己做主;我们不是为自己而生的,而是为我们的国家;法官会从法律的利益要我们解释,又以杀人罪对我们起诉。不然,我们会在这个世界或另一个世界像渎职者那样受到惩罚。

那些人就在附近,他们充满忧伤,虽是无辜的,却自狀而死;出于对生命的憎恨,把自己的灵魂投进地狱[2]。

——维吉尔

我们身上的锁链,磨断要比挣断更需要韧性,雷久勒斯也比加图经受更多坚定的考验。我们步履匆匆则有欠谨慎和缺乏耐心。遇到任何变故也不能背离生活的美德;美德寻求不幸与痛苦作为养料。暴君的威吓、苦刑和屠刀使美德更有生命力。

山上肥沃的黑森林内,硬斧子往橡树上砍,断枝、伤痕、甚至铁斧,反而使树木更加生机蓬勃[3]。

——贺拉斯

还像另一个人说的:

我的父亲,美德并不像你说的在于害怕生活,而在于挺立在大苦大难之前决不转身[4]。

——塞涅卡

在苦难中蔑视死亡不难,忍受苦难才是豪迈的行为[5]。

——马尔希埃

为了避开命运的鞭挞,找一只洞穴和一块墓碑躲起来,这不是美德的行为,而是怯懦的行为。不论风暴如何强烈,美德决不半途而废,会继续走自己的道路。

任凭天崩地裂,美德岿然不动[6]。

——贺拉斯

经常,为了躲避其他不幸而使我们落入这个不幸,甚至偶尔为了躲避死亡却使我们奔向死亡。

我要问的是,怕死而死,岂不是疯上加疯[7]?

——马尔希埃

就像害怕悬崖又朝悬崖扑过去的人:

许多人害怕未来的不幸,反而遇到更大的危险:最勇敢的人既敢正视迎面而来的危险,也善于避开这些危险[8]。

——柳肯

害怕死亡使人对生命和光明充满厌恶,绝望之际会.一死了之,忘了他们的苦难实际正是害怕死亡而引起的[9]。

——柳克里希厄斯

柏拉图在《法律》一书中主张,人人都是自己最亲近的朋友;谁既没受公众评论的压迫,也没受命运的可悲和不可避免的摧残,更没有遭到不可忍受的耻辱,而让胆小怕事,怯懦软弱,去剥夺那个最亲近的朋友的生命,切断岁月的延续,这样的人应该得到可耻的葬礼。

轻生的思想是可笑的。因为我们的存在才是我们的一切。除非另有一个更可贵、更丰富的存在,可以否定我们的存在;但是我们自我轻视,自我鄙薄是违反自然的;这是一种特殊的病,在任何其他生物中看不到这种相互憎恨、相互轻视的现象。

我们渴望脱胎换骨,做其他别的什么,同样是一种妄想。这种渴望正因为自相矛盾和无法实现,其结果也跟我们无关。谁渴望把自己改变成天使,并不会给自己带来什么,也不会使自己变得更好。因为,他自己已不存在,谁还对他的改变感到高兴和激动呢?

谁要体验未来的痛苦和磨难,那么在这场痛苦来临时他也必须存在[10]。

——柳克里希厄斯

我们以死的代价来换取这一生的安全、麻木、无动于衷、免除痛苦,这不会给我们带来任何好处。不能享受和平的人,避开了战争也是一场空。不能体验安闲的人,避开了劳苦也是枉费心机。

持第一种看法的人,对下述一点相当没有把握:什么样的时机算是一个人决心自杀的适当时机?他们称这是“理性的出路[11]”。因为虽然他们说使我们死的原因无足轻重,让我们生的道理也并不充分,然而这里面必然有一个尺度。

有时不是几个人,而是整个集体,在荒诞不经的狂热下自杀。我已在前面举过例子。我们还可谈到米利都的少女,她们一时私下恨恨地商量后,一个接一个悬梁自尽,以致一位法官到达现场办理这件事,下令所有企图自悬的少女都一丝不挂地串在一根绳子上游街。

克利奥米尼兹治军无方,在一场败仗中没有光荣殉职,斯莱西翁敦促他自杀,接受另一种稍欠光荣的死,不要让胜利者有时间叫他忍受一种可耻的生或可耻的死。克利奥米尼兹怀着斯巴达和斯多葛的勇气,认为这是一个懦夫与女子的忠告而加以拒绝,他说:“这种药方我什么时候都是现成的,只要有一丝希望就不应该使用;生活有时需要坚贞和勇气,让死亡也能精忠报国,成为一桩光荣与美德的行为。”斯莱西翁在那时按照自己的意思自杀而死。克利奥米尼兹在尝试了命运的一切机会以后也这样做了。并不是所有挫折都值得人们用死亡去回避。

还有,人间总有那么多出其不意的突变,很难说我们怎样才算是到了穷途末路:

即使直挺挺躺在残酷的竞技场上,打败的角斗士还在盼望,虽然气势汹汹的观众把大拇指朝下,认为他是死定了[12]。

古人说:人只要一息尚存,对什么都可抱有希望。塞涅卡说:“是的,为什么我的头脑中记得的是这句话:命运可为生者做一切,而不是另一句话:命运不能为要死的人做什么?”

我们还看到乔西夫斯陷入迫在眉睫的危险境地,全体人起来反对他,从情理来说他不可能有任何脱险的机会;然而,像他说的,这时刻他的一位朋友劝他自杀,他决不气馁,抱着最后的希望,因为事情违反一切情理,出现了转机,使他摆脱了困境,毫发无损。卡西乌斯和布鲁图则恰恰相反,只是事出仓促和鲁莽,过早地结束了自己的生命,而把他们有责任保卫的罗马自由政体毁于一旦。我看到在猎狗的利齿下逃脱的兔子何止一百。“有人比他的屠夫活得久[13]。”

变幻不定的时代,不计其数的日子,形形色色的考验,经常组成不同的命运。命运经常回来,把它打倒的人扶起来[14]。

——维吉尔

普林尼说,只有三种病痛让人有权利自杀以求解脱:其中最严重的就是尿道结石,使尿得不到排出;而塞涅卡则说,只有患了长期妨碍心灵活动的病才可以这样做。

也有人主张,为了避免死得更惨,可由自己结束生命。埃托里亚人领袖达摩克里特斯,被押解到罗马,乘黑夜逃了出来。但是身后卫队紧追不放,他在让人抓到以前,提剑刺破自己的身子。

埃皮鲁斯城被罗马人逼入绝境,安蒂奴斯和西奥多图斯主张让老百姓集体自杀;但是,投降的意见差不多快要占上风时,他们执意找死,朝敌人冲了过去,只想出击,而不思自卫。

几年以前,被土耳其人攻下的戈佐岛上,一个西西里人亲手杀死两个待嫁的美丽女儿,又把赶过来救女儿的母亲也杀死。这事做完以后,他带了一支弩和一把火枪上了街,一连两枪杀死两名走在前面朝着他的家门过来的土耳其人,然后手提一支剑,愤怒地冲了上去,他受到团团包围,被踩得皮肉模糊,这样在使亲人避免奴役后,又让自己也得到了解脱。

犹太妇女,在给孩子举行割礼以后,带了他们跳下悬崖,逃避安泰奥克斯的酷政。有人对我说起一个故事,在我们的监狱里关了一名出身好的囚犯,他的父母得知他肯定要判死刑时,为了避免这种可耻的死,嘱咐一名神父对他说,最好的得救办法,就是他向某神提出某种祝愿,不管如何虚弱萎靡八天内滴水不进。他相信了这些话,这样不知不觉地摆脱了生命,躲过了侮辱。

斯克丽博尼亚劝他的侄子里勃,与其等待法律的判决不如自己去死;他这样对他说,他保留了自己的生命,只待三四天后,把它交给来找他的那些人手里,这是在为他人效劳,也是让敌人好拿他的血去喂狗。

据《圣经》的记载,上帝法律的迫害者尼卡诺尔,派了他的卫队去抓善良的老人亚撒,亚撒德高望重,被人敬称为犹太人之父。他的门烧着火了,他的敌人准备抓他,这位老实人见到无路可走,选择慷慨就义,也胜过落到坏人手里遭受凌辱。他用剑自砍;但是仓促之下一剑没有砍准,他从一堵墙上奔去往一群士兵中间跳,士兵往两旁闪开,给他留出空档,他的头直朝地上跌去。尽管如此,他觉得自己尚未死去,鼓起余勇站了起来,全身鲜血淋漓,伤痕累累,穿过人群冲到一座陡峭的悬崖前再也走不动了,他用双手扒开一个伤口掏出肠子,又撕又团,向追上来的人扔过去,大骂他们会受到天罚。

强迫他人意志的暴力中,依我的看法,首先应该避免的是对女人贞节的暴力,因为这种暴力必然含有肉欲成分;由于这个原因,拒绝也不是彻底的拒绝,被迫之中或多或少有点儿自愿。佩拉吉亚和索弗洛尼亚两人都得到圣位,佩拉吉亚为了逃避士兵强暴,带了母亲和妹妹投入河里;索弗洛尼亚为了逃过马克森希厄斯皇帝的胁迫,也自杀而死。宗教史颂扬很多这样的圣女的事例,她们在死亡中寻求保护,抗拒暴君准备对她们进行的污辱。

未来的世纪可能庆贺这个时代出了这么一位学者,而且还是巴黎的学者,不厌其烦地奉劝我们这个世纪的妇女,遇上这类事感到绝望之后,做什么也不要走这个可怕的极端。我以前在图卢兹听到过一个有趣的故事,他没有把那个故事编在他的集子里使我感到遗憾,有一位妇女被几名士兵干了以后说:“感谢上帝,这辈子总算有这么一次,我不用感到有罪而着实满足了一番!”

确实,这类残酷的禁忌跟法国人的温情是不相称的;所以,也要感谢上帝,自从这个有益的忠告以后,我们的风俗也得到了澄清,根据好心的诗人马罗的规则,她们只要干的时候说声:“不!”就够意思了。

历史上多的是这样的人,千方百计以死亡去结束痛苦的人生。

卢修斯·阿伦蒂厄斯,据他自己说,为了逃避未来和从前而自杀了。

格拉尼乌斯·西尔瓦尼斯和斯塔蒂乌斯·普洛克西缪斯,被尼禄赦免以后自杀了;为了不愿受这个恶人的宽恕而偷生,也为了尼禄生性多疑,动辄陷害正直人,不愿再受他的第二次宽恕。

托米里斯王后的儿子斯帕加比斯,当了居鲁士的战俘,居鲁士下令给他松綁,他抓住第一次开恩的机会就自杀了,他原来盼望获得自由是要为被捕而雪耻。

博盖兹是薛西斯国王派在伊翁的总督,受到赛门率领的雅典军队包围。赛门向他提出一个妥协的建议,他可以带了军队和财产安全地回到亚洲,他拒绝了,他不能辜负主人的托付而苟且偷生。他守卫城市直到最后一刻,城里粮食一点不剩,就率先把所有的黄金和其他一切敌人可作为战利品的东西都投入河中。然后,下令点起一堆大火,把妻子、孩子、小妾、奴仆勒死,扔在火里,然后自己也跳了进去。

印度国王尼那切杜斯听到风声说,葡萄牙总督并没有明显的理由,就是要剥夺他在马六甲的职权,把它交给冈巴斯国王;他就私下打定了主意。他下令搭了一座深度超过宽度的高台,撑在大柱子上布置得花团锦簇,香气袭人。然后,他穿上绣金长袍,上面饰满贵重宝石,走到路上,借台阶登上高台,高台的一角已有一堆香木点上了火。大家赶来看这些不同寻常的举止到底是为了什么。尼那切杜斯神色果断,但是很不满意地指出葡萄牙欠他的情,他那么忠于自己的职守,多少次他手执兵器向别人证明,对他来说荣誉远远要比生命珍贵,他不能在自己身上不使用这个原则;虽然命运使他无法反抗强加于他身上的侮辱,至少他有勇气让侮辱降临不到自己身上,让这件事作为民间的笑柄,这也是他对庸才的胜利,说着他投入了火中。

赛克西里亚是斯考鲁斯的妻子,帕克西亚是拉贝奥的妻子,她们的丈夫大难临头,她们原来可以置身事外,只是出于夫妻之情,为了鼓励丈夫躲开危险,在紧要关头给他们作伴和做榜样,甘心把自己的生命赔了进去。

她们为丈夫做的事,科塞乌斯·纳夫为他的祖国也做了,效果虽然不明显,但都出自爱情。这位大法学家,风华正茂,金玉满堂,声名极佳,很得皇帝的宠幸,只是看到罗马国政每况愈下,不由得幽愤而自杀。

奥古斯都有一位近臣菲尔维乌斯,他的妻子死时表现的细腻感情达到了极致。一天早晨菲尔维乌斯去看奥古斯都,奥古斯都发现菲尔维乌斯把他告诉的一个重要秘密泄露了出去,脸上向他露出不悦之色。菲尔维乌斯回到家,十分绝望,可怜巴巴地把一切都告诉了妻子,还说自己做出这样不幸的事,决心自杀。她一片坦诚地说:“这不能怪你,是我的舌头平时不知检点,使你习以为常,说话也就忘了分寸。等一等,先死的应该是我。”她不由分说,提起剑往自己身上一刺。

维庇斯·维里乌斯看到自己的城市被罗马军队围困,既无法得救,也没有希望得到罗马人的慈悲,在议会的最后一次辩论会上,他针对这件事慷慨陈词,结论说最有意义的是大家用自己双手逃避这场厄运:“他们这样做会得到敌人的敬重,而汉尼拔又会后悔他抛弃了多么忠诚的朋友。他邀请同意他的看法的人,到他家去参加他已准备就绪的宴席,席间饱餐以后,他们一起喝送上来的饮料解除肉体的痛苦、灵魂的侮辱,眼不见、耳不闻那些无情粗暴的征服者施加在被征服者身上的种种暴行。”他还说:“我还布置了人,只待我们气绝身亡,把我们抛入家门口的大火堆里。”

同意这项高尚决定的人不少,照着他做的人不多。二十七名议员追随着他,他们竭力借酒消愁,席终端出了这道死亡的菜;他们共同哀叹国家的不幸后相互拥抱,一部分人离开屋子,另一部分人留下跟他一起葬身火海;因为酒进入血管,延缓了毒药的扩散,他们死得很缓慢。卡普亚是在第二天被攻占的,有的人只差一小时就要看到敌人出现在城内,城市将遭受他们付出沉重代价欲要避免的灾难。

执政官菲尔维乌斯一手策划杀害了二百五十名议员,当他从那场可耻的大屠杀回来,附近一名公民图莱亚·朱伯里乌斯傲慢地直呼他的名字,拦住他说:“下命令吧,把我跟其他那么多人一起杀了吧,那样你可以吹嘘一个比你勇敢得多的人也被你干掉了。”菲尔维乌斯把他当作是个疯子,瞧不起他(也因为他刚收到罗马的消息,指责这种做法不符合人道,这也束缚了他的手脚),朱伯里乌斯继续说既然我的国家失败了,我的朋友死了,我亲手杀死了妻子和孩子,免得他们遭受亡国之痛,我又不能像我的同胞那样去死,让我用德操来惩罚这个丑恶的人生。”他抽出暗藏的匕首,往胸上一戳,翻身死在执政官的脚边。

亚历山大包围印度的一座城市,城里的人看到兵临城下,下决心不让他得到凯旋的乐趣,尽管亚历山大声称人道对待,全体居民还是要跟城市一起在烈火中同归于尽。这引起了另一种战斗:敌人努力要救出他们,他们又努力要毁灭自己;常人为生而做的一切,他们却为死在做。

西班牙城市阿斯塔巴,城防不固,难以抵挡罗马人的进攻,城中居民把他们的财富和家具都堆放在广场上,在堆积物顶上有一排排女人和儿童,四周都围上了木材和点火即燃的东西,再留下五十名壮士来执行他们的计划;他们进行突围,无法战胜就发誓要在一起自杀。这五十名壮士,把分散在城市各个角落的活人统统杀光后,放火点着那一大堆东西,自己也跳了进去,豪迈自由地归于沉寂,而不愿忍受痛苦与耻辱;同时又向敌人指明,如果命运垂顾,他们是有勇气打败他们的,就像他们有勇气使他们在胜利中灰心丧气和丑恶可憎。被火焰中的黄金惹红了眼的敌人,还因此送了性命,他们成群结队涌过去,退路又给后面的人堵住,都在大火中窒息烧死。

阿比杜斯人受菲利普的包围,也是下了决心这样做的。但是他们可以支配的时间很少,他们企图分散到各处火烧或水淹的金银财物,已经给敌兵缴获了。菲利普国王害怕他们仓促中乱砍乱杀,下命令撤退军队,宽限三天,让居民有充裕的时间自杀;这三天真是满城恐怖,血流成河,残酷程度超过敌人对他们的对待,凡有力气自杀的居民无一愿意幸免。

这类民众表示的决心,例子举不胜举,尤其是集体行为显得更加触目惊心,施用于个人时没有这么可怕。理智无法影响个人,却可以影响众人;在群情汹涌中无法保持个人的看法。

在泰比里厄斯时代,等待执行极刑的囚犯会失去他们的财产,也无权要求举行葬礼。以自杀提前结束生命的人却可以得到安葬和订立遗嘱。

但是人们有时渴望死是为了希望得到更大的好处。圣保罗说,“情愿离世与基督同在。”“谁能救我脱离这求死的身体呢。”克利奥姆布罗特斯·安勃拉西奥塔读了柏拉图的《斐多篇》后,那么迷恋来世,不由分说就纵身投入海中。从中可以看出,我们常把这类自愿消亡称为绝望是多么不恰当,经常是热诚的希望或沉着的养料和内心的渴慕才使我们这样做的。

苏瓦松主教雅克·杜·查斯特尔随着圣路易到了海外,看到国王和他的大军要回法国,让传教活动半途而废,决心进入天堂也不愿离开。他向大家告别以后,在众目睽睽之下,只身冲入敌阵,被乱刀剁死。

在新大陆的某一个王国,一次庄严的赛神会上,他们把崇拜的偶像放在一辆硕大无比的车上游行,可以看到许多人把自己身上的肉切下一片献给偶像,还有许多其他人匍匐在广场上,等待车轮把他们的身子碾成粉碎,为了死后升天。

雅克·杜·査斯特尔主教身执武器死去,英武多于忧伤,因为他的部分感情已被战斗的热诚代替。

有的政府参与讨论自愿死亡的合法性和时机性。在我国马赛,从前由国家出资配制一种用毒芹制成的毒药,供给自尽的人使用。他们首先须向他们的六百人议会陈述自寻短见的理由,并只是在法官宣布同意和选择合适的日期后才可以动手。

其他地方也有实行这条法律的。塞克斯特斯·庞皮厄斯到了亚洲经过内格勒蓬的塞亚岛。据他的一名随从告诉我们,他在那里时恰有一位威严的夫人,向她的同胞说明她为什么决定结束自己的生命,请求庞皮厄斯参加她的殉礼,让她的死增添一份光荣,他这样做了。在这以前他利用自己天生的雄辩,苦口婆心地劝她改变初衷,没有成功,无奈才让她满足自己的要求。她活了九十岁,思路清晰,身体健康;那时刻,她躺着,单臂撑在布置得比平时精致的床上,她说:“哦,塞克斯特斯·庞皮厄斯,我要离开的神比我要去见的神更加感谢你没有拒绝做我生时的谋士,死时的见证!就我来说,平生一直受到命运的眷顾,只怕贪恋人生会使我看到命运的另一面,我度过了幸福的晚年,再向我的余生告别,留下两个女儿和一大群外孙。”以后,她又谆谆告诫家人要团结和睦,给他们分配她的遗物,把家里供奉的神由大女儿继续祭祀,她一手稳稳地举起盛毒药的杯子;她向墨丘利神许愿,还祈祷把她引导到另一个世界,坐上一个好位子,然后猛的一口喝下致命的药水。她完全意识到药性的发作,她的四肢和躯体慢慢发冷,最后她说药性已经到达心脏,她叫女儿尽她最后一份孝心,给她闭上眼睛。

普林尼谈到北方一个国家,说那里的气候温和,不是居民自愿,生命往往不会结束;但是他们到了高年,厌倦人生。有这样的习俗:宴庆一顿以后,去到专为舍身的悬崖上跳入海中。

免受难以忍受的痛苦和更为悲惨的死,使人提前离开人世,在我看来是最可得到谅解的理由。

[1] 原文为拉丁语。

[2] 原文为拉丁语。

[3] 原文为拉丁语。

[4] 原文为拉丁语。

[5] 原文为拉丁语。

[6] 原文为拉丁语。

[7] 原文为拉丁语。

[8] 原文为拉丁语。

[9] 原文为拉丁语。

[10] 原文为拉丁语。

[11] 原文为希腊语。斯多葛派的箴言。

[12] 原文为拉丁语。作者不详。

[13] 原文为拉丁语。塞涅卡语。

[14] 原文为拉丁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