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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偏见》普鲁斯特披露他的后续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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夫人:

夫人,您想知道斯万夫人日渐衰老的情形。说起来一言难尽,我可以告诉您的是,她变得更美了。

“这种变化的另一个原因如下:直到中年,奥黛特才最终显露出或发明了她的某种独特面相,某种永恒的‘性格’,某种‘美的类型’,于是,她为自己不太协调的相貌——很久以来,它曾被大胆危险而又无所作为的任性肉体所左右,最轻微的疲劳也会让它在霎那之间衰老好几岁,即便那是转瞬即逝的无精打采状态,根据她的心情和气色,勉强地给她凑合出一张零乱、多变、无定形而又妩媚迷人的脸——打上了青春永驻的烙印。”

您将看到她的社交变化,然而(只有到了最后才能得知其中的原因)您总会从中再次看到戈达尔夫人与斯万夫人的交谈,比如:

“奥黛特对戈达尔夫人说:‘您看上去真漂亮。是勒德弗商店做的?’

‘不,您知道,我是罗德尼兹商店的信徒,再说,这是改的。’

‘是吗,挺有派头!’

‘您猜多少钱?……不,第一位数不对。’”

“‘啊!这种逃跑的信号可真不好。我看是我的午茶没做好。这些小玩意味道不坏,您尝尝。’”

然而,我更喜欢向您介绍您还不认识的那些人物,特别是那个扮演重要角色,让情节起伏跌宕的阿尔贝蒂娜。您会看到,当她还是一位“如花少女”的时候,我曾经与她一起,在她的花影下,在巴尔贝克度过了无比美好的时光。继而,我无缘无故地猜疑她却又无缘无故地信任她,“因为正是爱情让我们变得更加疑心,更加轻信。”

我本应就此打住。“若聪明的话,那应该好奇地珍视这微乎其微的一点幸福,快快乐乐地享受一番,要是连这么点儿幸福都不存在,恐怕人生在世,连幸福对那些并不怎么挑剔或较为幸运的人到底意味着什么,也不甚了了。我本该离开巴尔贝克,离群索居,在孤独之中与我一时善于以假乱真的爱之余音保持和谐的共振,我别无他求,只求别对我多言,唯恐多说一句话会节外生枝,以不协调的音冲破感觉的休止符号,而正是在这一感觉的休止中,音犹未尽,福音才得以在我心头久久回荡。”尽管如此,我还是渐渐对她产生了厌倦,跟她结婚的计划不再引起我的兴趣;一天夜晚,从“维尔迪兰的乡下”吃罢晚饭回来——您最终会在那里了解到德·夏吕斯先生的真实个性。她在道晚安时对我说,她经常对我提起的那个童年女友仍然与她保持着如此亲昵的关系,那个人就是凡德伊小姐。您可以想象我当时度过了怎样的可怕夜晚,最后,我哭着来到我母亲那里,请求她同意我与阿尔贝蒂娜订婚。接下来您会看到我们在这段漫长的订婚期间的共同生活,我的嫉妒对她的限制囚禁终于平息了我的嫉妒,打消了我娶她的欲望,至少我是这样认为的。然而在一个如此晴好的日子,想到所有过眼烟云的女人,想到我可能进行的所有旅行,我想请求阿尔贝蒂娜离开我们,弗朗索瓦丝走进我的房间,把我未婚妻的一封信交给我,她已经决定与我断绝关系,她一大早就离开了。这正是我先前求之不得的事情!而我现在却痛苦万分,我不得不允诺自己,我必须想个法子让她今晚回到这里——“片刻之前,我还以为这正是我所企望的。我原以为我看清了自己的内心,那是在欺骗自己。我这才明白这种痛苦在心理学上远远超过了最优秀的心理学家所赋予我的这种认识,恐怕连最精微的理性认识也无从赋予我这种认识,适才却因为骤然的痛苦反应使我获得了它。它坚实、鲜明而奇特,宛如一颗晶莹的盐粒。”在接下来的几天里,我只能在我的卧房里勉强挪步。“我试图不去触碰那些椅子,避免看见钢琴和她用过的所有东西,这些东西仿佛全都想以我的回忆教给它的特殊语言再一次向我通报她出走的消息。我跌坐在一把安乐椅上,浑身无力,一向只有她在我身边时我才会坐在这里。这一天,每时每刻都有一个组成无数个微不足道的‘我’的成员还不知道她的出走,必须将这事通报他,让他听听这些他闻所未闻的话:‘阿尔贝蒂娜出走了。’就这样,每一个尽管如此微不足道、却又笼罩着她还在的气氛之中的事件刚刚迫使我怀着同样的痛苦重新开始了离别的学徒生涯。继而是生活中其他形式的竞争……我一看到这些就感到一阵丧魂落魄的恐惧。我刚刚品尝到的这种平静就是这种无止无休,即将与痛苦、与爱情搏斗的巨大力量的最初表现,它最终恢复了理性。”接下来是遗忘,不过这一页已经占据了一半篇幅,我不得不略过这一切,如果我想把结尾告诉您的话。阿尔贝蒂娜没有回来,我甚至庆幸她的死让她无法再委身他人。“斯万从前是否想过,如果奥黛特成为一次事故的受害者,他会怎么样。即使他再也找不到幸福,至少他还可以再次找回痛苦消失后的那种平静?痛苦消失?我真能相信这一点,相信死亡只是除掉了那种存在的东西!”我得知了阿尔贝蒂娜的死讯——想让阿尔贝蒂娜的死消除我的痛苦,除非这种意外的冲击不仅能够从我身外,而且从我身内将她杀死。她比生前的任何时候都更有活力,更加栩栩如生。为了进入我们的身体,一个人不得不采用某种形式,屈服于时间的范畴,一分钟接着一分钟地在我们面前出现;他从来不会单单向我们显示他的一个方面,单单把他的一张照片提供给我们。一个人只能组成一个时间系列无疑是一大缺憾,巨大的力量也是如此;因为这个人揭示了记忆,而某一时刻的记忆并不是由从此已经逝去的那种东西组成的;记忆记录的这个时刻与这个人一起经久不衰,这个时刻能看到显出轮廓的这个人。更何况,碎屑没有使死去的女人复生,却使她变得千姿百态。当我能够承受失去这些阿尔贝蒂娜之中的一个的那种忧伤时,一切都可以与另一个女人,与另外一百个人重新开始。于是直到那时还给我的生活带来痛苦、使从前的时间永远再生的东西变成了酷刑(不同的钟点、季节)。我期待着夏天,继而是秋天的结束。然而最初的严寒令我联想起其他如此残酷的回忆,就像一个病人(他的身体和他的胸部有病,他在咳嗽,而在我却是精神上有病),我感到仍然要为我的忧愁、我的心灵担忧,那是冬天的复归。冬天跟所有的季节密不可分,为了使我丧失对阿尔贝蒂娜的回忆,我必须忘却所有的季节,不再提到它们,就像一个半身不遂的人那样再次进行阅读。唯有我自己真切确凿的死才能使我从她的死中得到宽慰。然而自身的死亡不足为奇,它每天都在不由分说地消耗我们——既然我只有在想到她的时候才能使她复活,那么她的背弃就从来不是一个死者的背弃;她背弃的那一刻变成了现时的这一刻,不仅对她如此,对凝视她,唤醒我的这些“我”的那个人来说也是如此。因此,任何时代错误从来不能分开一对难舍难分的男女。在每个罪孽深重的女人身后,始终会立即出现一个嫉妒的男人,总之,为了一个死去的女人没能骗过我们而感到惋惜,就像希望两百年后我们的名字家喻户晓一样愚蠢荒唐。我们感觉到的那种东西仅仅为我们而存在,我们把它投射到过去、将来之中,却又不停留在死亡的虚幻屏幕前面。当我的伟大记忆不再让我联想起她的时候,一些微不足道的小事就会具备这种能力。因为对爱情的回忆无法逃出记忆的一般法则:记忆本身受到习惯的制约,习惯淡化一切。因此,最能令我们回想起一个人的那种东西恰恰就是我们忘记的那种东西,因为它毫不重要。我渐渐地开始体验到遗忘的力量,这种适用于现实的得力工具,它在我们身上摧毁了经常与现实为敌的残存的过去。这并不意味着我不再爱阿尔贝蒂娜。然而,我已经不再像前些时候那样爱她,而是像在我们相爱的过去时候那样爱她。在彻底忘记她之前,我必须像一个旅行者那样,经由同样的道路,再次回到他出发的那个地点,在到达开头的冷漠之前,逆向穿越我所经历过的所有感情。然而这些驿站在我们看来不会一成不变。当人们停留在其中的一站时,幻觉中人们以为火车又在朝着人们出发的地方行进,就像第一次那样。这就是回忆的残酷。阿尔贝蒂娜再也不能接近我。人们只能忠诚于回忆起来的那种东西,只能回忆经历过的事情。我的那个新我,当他在死亡的古老阴影中成长壮大时,他经常听到那个人谈论阿尔贝蒂娜。透过弥留之际的那个人的叙述,他似乎认出了她,爱上了她。然而那只是一种经过转手的温情——正如某些幸福,在我们身上姗姗来迟的那些不幸,再也无法像以前那样在我们身上扩张。当我了解到这一点时,我已经得到了安慰。没有必要为此惊讶。悔疚就是一种生理病痛,然而,必须从生理病痛当中区分通过回忆的中介作用于身体的那些病痛。第一种情况的预后一般良好。过了一段时间,一位患癌症的病人会死去。人们无法安慰的一位鳏夫能够在这段时间内康复并不是十分稀罕的事情——可惜!夫人,我总是在一切进行得还算顺利的时候缺乏纸张!

您的马塞尔·普鲁斯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