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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尚书古文疏证》附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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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子古文書疑

太原後學閻詠復甫輯

語類四十七條

△尚書一

孔壁所出《尚書》,如《禹謨》《五子之歌》《胤征》《泰誓》《武成》《冏命》《微子之命》《蔡仲之命》《君牙》等篇皆平易,伏生所傳皆難讀。如何伏生偏記得難底,至於易底全記不得?此不可曉。如當時誥命出於史官,屬辭須說得平易。若《盤庚》之類再三告戒者,或是方言,或是當時曲折說話,所以難曉。〈人傑 ○以下論古、今文〉

伏生《書》多艱澀難曉,孔安國壁中《書》卻平易易曉。或者謂伏生口授女子,故多錯誤,此不然。古今書傳中所引《書》語,已皆如此,不可曉。僴問:“如《史記》引《周書》‘將欲取之,必固與之’之類,此必非聖賢語。”曰:“此出於《老子》。疑當時自有一般書如此,故老子五千言皆緝綴其言,取其與己意合者則入之耳。”〈僴〉

問:“林少穎說,《盤誥》之類皆出伏生,如何?”曰:“此亦可疑。蓋《書》有古文,有今文。今文乃伏生口傳,古文乃壁中之《書》。《禹謨》《說命》《高宗肜日》《西伯戡黎》《泰誓》等篇,凡易讀者皆古文。況又是科斗書,以伏生《書》字文考之,方謮得。豈有數百年壁中之物,安得不訛損一字?又卻是伏生記得者難讀,此尤可疑。今人作全書解,必不是。”〈大雅〉

伯豐問:“《尚書》古文、今文有優劣否?”曰:“孔壁之傳,漢時卻不傳,隻是司馬遷曾師授。如伏生《尚書》,漢世卻多傳者。晁錯以伏生不曾出,其女口授,有齊音不可曉者,以意屬成,此載於史者。及觀經傳,及《孟子》引‘享多儀’,出自《洛誥》卻無差。隻疑伏生偏記得難底,卻不記得易底。然有一說可論難易:古人文字,有一般如今人書簡說話,雜以方言,一時記錄者;有一般是做出告戒之命者。疑《盤》《誥》之類是一時告語百姓;盤庚勸諭百姓遷都之類,是出於記錄。至於《蔡仲之命》《微子之命》《冏命》之屬,或出當時做成底詔誥文字,如後世朝廷詞臣所為者。然更有脫簡可疑處。蘇氏傳中於‘乃洪大誥治’之下略考得些小。胡氏《皇王大紀》考究得《康誥》非周公成王時,乃武王時。蓋有‘孟侯,朕其弟,小子封’之語,若成王則康叔為叔父矣。又其中首尾隻稱‘文考’,成王周公必不隻稱‘文考’。又有‘寡兄’之語,亦是武王與康叔無疑,如今人稱‘劣兄’之類。又唐叔得禾,傳記所載,成王先封唐叔,後封康叔,決無侄先叔之理。吳才老又考究《梓材》隻前麵是告戒,其後都稱‘王’,恐自是一篇。不應王告臣下,不稱‘朕’而自稱‘王’耳。兼《酒誥》亦是武王之時。如此則是斷簡殘編,不無遺漏。今亦無從考正,隻得於言語句讀中有不可曉者闕之。”又問:“壁中之《書》,不及伏生《書》否?”曰:“如《大禹謨》,又卻明白條暢。雖然如此,其間大體義理固可推索。但於不可曉處闕之,而意義深遠處,自當推究玩索之也。然亦疑孔壁中或隻是畏秦焚坑之禍,故藏之壁間。大概皆不可考矣。”〈按:《家語》後云,孔騰字子襄,畏秦法峻急,乃藏《尚書》於孔子舊堂壁中。又漢史記《尹敏傳》云,孔鮒所藏 ○畇〉

伯豐問:“《尚書》未有解。”曰:“便是有費力處,其間用字亦有不可曉處。當時為伏生是濟南人,晁錯卻潁川人,止得於其女口授,有不曉其言,以意屬讀。然而傳記所引,卻與《尚書》所載又無不同。隻是孔壁所藏者皆易曉,伏生所記者皆難曉。如《堯典》《舜典》《皋陶謨》《益稷》出於伏生,便有難曉處。如‘載采采’之類。《大禹謨》便易曉。如《五子之歌》《胤征》有甚難記?卻記不得。至如《泰誓》《武成》皆易曉。隻《牧誓》中便難曉,如‘五步、六步’之類。如《大誥》《康誥》,夾著《微子之命》。穆王之時,《冏命》《君牙》易曉,到《呂刑》亦難曉。因甚隻記得難底,卻不記得易底?便是未易理會。”〈畇〉

包顯道舉所看《尚書》數條。先生曰:“諸《誥》多是長句。如《君奭》‘弗永遠念天威,越我民,罔尤違’,隻是長句。‘越’隻是‘及’,‘罔尤違’是總說上天與民之意。《漢·藝文誌》注謂《誥》是曉諭民,若不速曉,則約束不行。便是《誥》辭如此,隻是欲明易曉。”顯道曰:“《商書》又卻較分明。”曰:“《商書》亦隻有數篇如此。《盤》依舊難曉。”曰:“《盤》卻好。”曰:“不知怎生地,《盤庚》抵死要恁地遷那都。若曰有水患,也不曾見大故為害。”曰:“他不複更說那事頭,隻是當時小民被害,而大姓之屬安於土而不肯遷,故說得如此。”曰:“大概伏生所傳許多,皆聱牙難曉,分明底他又卻不曾記得,不知怎生地。”顯道問:“先儒將‘十一年’、‘十三年’等合‘九年’說,以為文王稱王,不知有何據。”曰:“自太史公以來,皆如此說了。但歐公力以為非,東坡亦有一說。但《書》說‘惟九年大統未集,予小子其承厥誌’,卻有這一個痕瑕。或推《泰誓》諸篇皆隻稱‘文考’,至《武成》方稱‘王’,隻是當初‘三分天下有其二,以服事殷’,也隻是羈縻,那事體自是不同了。”〈義剛〉

《書》有兩體:有極分曉者,有極難曉者。某恐如《盤庚》《周誥》《多方》《多士》之類,是當時召之來而麵命之,麵教告之,自是當時一類說話。至於《旅獒》《畢命》《微子之命》《君陳》《君牙》《冏命》之屬,則是當時修其辭命,所以當時百姓都曉得者,有今時老師宿儒之所不曉。今人之所不曉者,未必不當時之人卻識其辭義也。〈道夫〉

《書》有易曉者,恐是當時做底文字,或是曾經修飾潤色來。其難曉者,恐隻是當時說話。蓋當時人說話自是如此,當時人自曉得,後人乃以為難曉爾。若使古人見今之俗語,卻理會不得也。以其間頭緒多,若去做文字時,說不盡,故隻直記其言語而已。〈廣〉

《尚書》諸《命》皆分曉,蓋如今製誥,是朝廷做底文字。諸《誥》皆難曉,蓋是時與民下說話,後來追錄而成之。

《典》《謨》之書恐是曾經史官潤色來。如《周誥》等篇恐隻似如今榜文,曉諭俗人者。方言俚語,隨地隨時,各自不同。林少穎嚐曰:“如今人‘即日伏惟尊候萬福’,使古人聞之,亦不知是何等說話。”〈人傑〉

《尚書》中《盤庚》《五誥》之類,實是難曉。若要添減字硬說將去,盡得。然隻是穿鑿,終恐無益耳。〈時舉〉

道夫請先生點《尚書》,以幸後學。曰:“某今無工夫。”曰:“先生於《書》既無解,若更不點,則句讀不分,後人承舛聽訛,卒不足以見帝王之淵懿。”曰:“公豈可如此說?焉知後來無人。”道夫再三請之,曰:“《書》亦難點。如《大誥》語句甚長,今人卻都碎讀了,所以曉不得。某嚐欲作《書說》,竟不曾成。如製度之屬,祇以《疏》文為本。若其他未穩處,更與挑剔,令分明,便得。”又曰:“《書疏》載‘在璿璣玉衡處’,先說個天。今人讀著,亦無甚緊要。以某觀之,若看得此,則亦可以粗想像天之與日月星辰之運,進退疾遲之度皆有分數,而曆數大概亦可知矣。”〈道夫○讀尚書法〉

“《二典》《三謨》其言奧雅,學者未遽曉會,後麵《盤》《誥》等篇又難看。且如《商書》中伊尹告太甲五篇,說得極切。其所以治心修身處,雖為人主言,然初無貴賤之別,宜取細讀,極好。今人不於此等處理會,卻隻理會《小序》。某看得《書小序》不是孔子自作,隻是周秦間低手人作。然後人亦自理會他本義未得。且如‘皋陶矢厥謨,禹成厥功,帝舜申之’。申,重也。序者本意先說皋陶,後說禹,謂舜欲令禹重說,故將‘申’字係‘禹’字。蓋伏生《書》以《益稷》合於《皋陶謨》,而‘思曰讚讚襄哉’與帝曰:‘來,禹,汝亦昌言’。”禹拜曰:“俞,帝,予何言?予思日孜孜”相連。‘申之’二字,便見是舜令禹重言之意。此是序者本意。今人都不如此說,說得雖多,皆非其本意也。又曰:“‘以義製事,以禮製心’,此是內外交相養法。事在外,義由內製;心在內,禮由外作。”銖問:“禮莫是攝心之規矩否?”曰:“禮隻是這個禮,如顏子非禮勿視聽言動之類,皆是也。”又曰:“今學者別無事,隻要以心觀眾理。理是心中所有,常存此心以觀眾理,隻是此兩事耳。”〈銖〉

問可學:“近讀何書?”曰:“讀《尚書》。”曰:“《尚書》如何看?”曰:“須要考曆代之變。”曰:“世變難看。唐虞三代事,浩大闊遠,何處測度?不若求聖人之心。如堯,則考其所以治民;舜,則考其所以事君。且如《湯誓》,湯曰:‘予畏上帝,不敢不正。’熟讀豈不見湯之心?大抵《尚書》有不必解者,有須著意解者。不必解者,如仲虺之誥太甲諸篇,隻是熟讀,義理自分明,何俟於解?如《洪範》則須著意解。如《典謨》諸篇辭稍雅奧,亦須略解。若如《盤庚》諸篇已難解,而《康誥》之屬,則已不可解矣。昔日伯恭相見,語之以此,渠雲:‘亦無可闕處。’因語之雲:‘若如此,則是讀之未熟。’後二年相見,雲:‘誠如所說。’”〈可學〉

問:“讀《尚書》,欲裒諸家說觀之,如何?”先生曆舉王蘇程陳林少穎李叔易十餘家解訖,卻雲:“便將眾說看未得。且讀正文,見個意思了,方可如此將眾說看。書中易曉處直易曉,其不可曉處,且闕之。如《盤庚》之類,非特不可曉,便曉了,亦要何用?如《周誥》諸篇,周公不過是說周所以合代商之意。是他當時說話,其間多有不可解者,亦且觀其大意所在而已。”又曰:“有功夫時,更宜觀史。”〈必大〉

語德粹雲:“《尚書》亦有難看者。如《微子》等篇,讀至此,且認微子與父師、少師哀商之淪喪,已將如何。其他皆然。若其文義,知他當時言語如何,自有不能曉矣。”〈可學〉

《書序》恐不是孔安國做。漢文粗枝大葉,今《書序》細膩,隻是六朝時文字。《小序》斷不是孔子做。〈義剛○論孔《序》〉

漢人文字也不喚做好,卻是粗枝大葉。《書序》細弱,隻是魏晉人文字。陳同父亦如此說。

“《尚書注》並《序》,某疑非孔安國所作。蓋文字善困,不類西漢人文章,亦非後漢之文。”或言:“趙岐《孟子序》卻自好。”曰:“文字絮,氣悶人。東漢文章皆然。”〈僴〉

《尚書》決非孔安國所注,蓋文字困善,不是西漢人文章。安國,漢武帝時,文章豈如此。但有太粗處,決不如此困善也。如《書序》做得善弱,亦非西漢人文章也。〈卓〉

《尚書》孔安國傳,此恐是魏晉間人所作,托安國為名,與毛公《詩傳》大段不同。今觀《序》文亦不類漢文章(漢時文字粗,魏晉間文字細)。如《孔叢子》亦然,皆是那一時人所為。〈廣〉

孔安國《尚書序》隻是唐人文字。前漢文字甚次第。司馬遷亦不曾從安國受《尚書》,不應有一文字軟郎當地。後漢人作《孔叢子》者,好作偽書。然此序亦非後漢時文字,後漢文字亦好。〈揚〉

“孔氏《書序》不類漢文,似李陵《答蘇武書》。”因問:“董仲舒《三策》文氣亦弱,與晁、賈諸人文章殊不同,何也?”曰:“仲舒為人寬緩,其文亦如其人。大抵漢自武帝後,文字要入細,皆與漢初不同。”〈必大〉

“傳之子孫,以貽後代。”漢時無這般文章。〈義剛〉

孔安國解經最亂道看得隻是孔叢子等做出來。〈泳○論“孔傳”〉

某嚐疑孔安國《書》是假書。如毛公《詩》如此高簡,大段爭事。漢儒訓釋文字,多是如此,有疑則闕。今此卻盡釋之,豈有千百年前人說底話,收拾於灰燼屋壁中與口傳之餘,更無一字訛舛,理會不得。兼《小序》皆可疑。《堯典》一篇自說堯一代為治之次序,至讓於舜方止。今卻說是讓於舜後方作。《舜典》亦是見一代政事之終始,卻說“曆試諸艱”,是為要受讓時作也。至後諸篇皆然。況先漢文章,重厚有力量。今《大序》格致極輕,疑是晉、宋間文章。況孔《書》至東晉方出,前此諸儒皆不曾見,可疑之甚。〈大雅〉

《尚書小序》不知何人作。《大序》亦不是孔安國作,怕隻是撰《孔叢子》底人作。文字軟善,西漢文字則粗大。〈夔孫○論《小序》〉

《書小序》亦非孔子作,與《詩小序》同。〈廣〉

《書序》是得《書》於屋壁,已有了,想是孔家人自做底。如《孝經序》亂道,那時也有了。 〈燾〉 《書序》不可信,伏生時無之。其文甚弱,亦不是前漢人文字,隻是後漢末人。又《書》亦多可疑者,如《康誥》《酒誥》二篇,必定武王時書。人隻被作洛事在前惑之。如武王稱“寡兄”、“朕其弟”,卻甚正。《梓材》一篇又不知何處錄得來,此與他人言皆不領。嚐與陳同甫言。陳曰:“每常讀,亦不覺。今思之誠然。”

徐彥章問:“先生卻除《書序》,不以冠篇首者,豈非有所疑於其間耶?”曰:“誠有可疑。且如《康誥》第述文王,不曾說及武王,隻有‘乃寡兄’是說武王,又是自稱之詞。然則《康誥》是武王誥康叔明矣。但緣其中有錯說‘周公初基’處,遂使序者以為成王時事,此豈可信?”徐曰:“然則殷地,武王既以封武庚,而使三叔監之矣,又以何處封康叔?”曰:“既言‘以殷餘民封康叔’,豈非封武庚之外,將以封之乎?又曾見吳才老辨《梓材》一篇雲,後半截不是《梓材》,緣其中多是勉君,乃臣告君之詞,未嚐如前一截稱‘王曰’,又稱‘汝’,為上告下之詞。亦自有理。”〈壯祖〉

問:“《序》雲‘聰明文思’,經作‘欽明文思’,如何?”曰:“《小序》不可信。”問:“恐是作序者見經中有‘欽明文思’,遂改換‘欽’字作‘聰’字否?”曰:“然。”

《大禹謨序》:“帝舜申之。”序者之意,見《書》中。皋陶陳謨了,“帝曰:‘來,禹,汝亦昌言。’”故先說“皋陶矢厥謨,禹成厥功。”帝又使禹亦陳昌言耳。今《書序》固不能得《書》意,後來說《書》者又不曉序者之意,隻管穿鑿求巧妙爾。〈廣〉

《書》中“迪”字或解為蹈,或解為行,疑隻是訓“順”字。《書》曰:“惠迪吉,從逆凶,惟影響。”逆,對順,恐隻當訓順也。兼《書》中“迪”字,用得本皆輕。“棐”字隻與“匪”同,被人錯解作“輔”字,至今誤用。隻顏師古注《漢書》曰:“‘棐’與‘匪’同。”某疑得之。《尚書傳》是後來人做,非漢人文章,解得不成文字。但後漢張衡已將“棐”字作“輔”字使,不知如何。“王若曰”,“周公若曰”,隻是一似如此說底意思。若《漢書》“皇帝若曰”之類,蓋是宣導德意者敷演其語,或錄者失其語而退記其意如此也。“忱”、“諶”並訓信,如云天不可信。張元德問:“‘惟幾惟康,其弼直’,東萊解‘幾’作‘動’,‘康’作‘靜’,如何?”曰:“理會不得。伯恭說經多巧。”良久,雲:“恐難如此說。”問元德:“尋常看‘予克厥宅心’,作存其心否?”曰:“然。”曰:“若說‘三有俊心,三有宅心’,曰‘三有宅,三有俊’,則又當何如?此等處皆理會不得。解得這一處,礙了那一處。若逐處自立說解之,何書不可通。”良久,雲:“宅者,恐是所居之位,是已用之賢;俊者,是未用之賢也。”元德問“予欲聞六律五聲八音,在治忽,以出納五言,汝聽。”曰:“亦不可曉。《漢書》‘在治忽’作‘七始詠’。七始,如七均之類。又如‘工以納言,時而颺之,格則承之庸之,否則威之’一段,上文說‘欽四鄰,庶頑讒說,若不在時,侯以明之,撻以記之,書用識哉,欲並生哉’。皆不可曉。如命龍之辭亦曰:‘朕堲讒說殄行,震驚朕師。命汝作納言,夙夜出納朕命惟允。’皆言讒說。此須是當時有此製度,今不能知,又不當杜撰胡說,隻得置之。”元德謂“侯以明之,撻以記之”,乃是賞罰。曰:“既是賞罰,當別有施設,如何隻靠射?豈有無狀之人,才射得中,便為好人乎?”元德問:“‘五言’,東萊釋作君臣民事物之言。”曰:“君、臣、民、事、物是五聲所屬,如‘宮亂則荒,其君驕。’宮屬君,最大,羽屬物,最小,此是論聲。若商,放緩便是宮聲。尋常琴家最取《廣陵操》,以某觀之,其聲最不和平,有臣陵其君之意。‘出納五言’,卻恐是審樂知政之類。如此作五言說,亦頗通。”又雲:“納言之官,如漢侍中,今給事中,朝廷誥令,先過後省,可以封駁。”元德問:“孔壁所傳本科斗書,孔安國以伏生所傳為隸古定,如何?”曰:“孔壁所傳平易,伏生《書》多難曉。如《堯典》《舜典》《皋陶謨》《益稷》是伏生所傳,有‘方鳩僝功’,‘載采采’等語,不可曉。《大禹謨》一篇卻平易。又《書》中點句,如‘天降割於我家不少延’,‘用寧王遺我大寶龜’,‘圻父薄違農父,若保宏父定辟’,與古注點句不同。又舊讀‘罔或耆壽俊在厥服’作一句。今觀古記款識中多雲‘俊在位’,則當於‘壽’字絕句矣。”又問:“《盤庚》如何?”曰:“不可曉。如‘古我先王將多於前功,適於山,用降我凶德,嘉績於朕邦’,全無意義。又當時遷都,更不明說遷之為利,不遷之為害。如中篇又說神說鬼。若使如今誥命如此,好一場大鶻突。尋常讀《尚書》,讀了《太甲》《伊訓》《鹹有一德》,便著免過《盤庚》,卻看《說命》。然《高宗肜日》亦自難看。要之,讀《尚書》,可通則通,不可通,姑置之。”〈人傑〉

△尚書二

問:“‘勝殷殺受’之文是如何?”曰:“看《史記》載紂赴火死,武王斬其首以懸於旌,恐未必如此。《書序》,某看來煞有疑。相傳都說道夫子作,未知如何。”(賀孫)

凡數自一至五,五在中;自九至五,五亦在中。戴九履一,左三右七,五亦在中。又曰:“若有前四者,則方可以建極:一五行,二五事,三八政,四五紀是也。後四者卻自皇極中出。三德是皇極之權,人君所向用五福,所威用六極,此曾南豐所說。諸篇所說,惟此說好。”又曰:“皇,君也;極,標準也。皇極之君,常滴水滴凍,無一些不善。人卻不齊,故曰‘不協於極,不罹於咎’。‘天子作民父母,以為天下王’,此便是‘皇建其有極’”又曰:“《尚書》前五篇大概易曉。後如《甘誓》《胤征》《伊訓》《太甲》《鹹有一德》《說命》,此皆易曉,亦好。此是孔氏壁中所藏之《書》。”又曰:“看《尚書》,漸漸覺曉不得,便是有長進。若從頭至尾解得,便是亂道。《高宗肜日》是最不可曉者,《西伯戡黎》是稍稍不可曉者。太甲大故亂道,故伊尹之言緊切;高宗稍稍聰明,故《說命》之言細膩。”又曰:“讀《尚書》有一個法,半截曉得,半截曉不得。曉得底看;曉不得底且闕之,不可強通,強通則穿鑿。”又曰“‘敬敷五教在寬’,隻是不急迫,慢慢地養他。”(節)

《書》中可疑諸篇,若一齊不信,恐倒了《六經》。如《金縢》亦有非人情者,“雨,反風,禾盡起”,也是差異。成王如何又恰恨去啟《金縢》之書?然當周公納策於匱中,豈但二公知之?《盤庚》更沒道理。從古相傳來,如經傳所引用,皆此書之文,但不知何故說得都無頭。且如今告諭民間一二事,做得幾句如此,他曉得曉不得?隻說道要遷,更不說道自家如何要遷,如何不可以不遷。萬民因甚不要遷?要得人遷,也須說出利害,今更不說。《呂刑》一篇,如何穆王說得散漫,直從苗民蚩尤為始作亂說起?若說道都是古人元文,如何出於孔氏者多分明易曉,出於伏生者都難理會?(賀孫)

“惟三月哉生魄”一段,自是脫落分曉。且如“朕弟”,“寡兄”,是武王自告康叔之辭無疑。蓋武王,周公、康叔同叫作兄。豈應周公對康叔一家人說話,安得叫武王作“寡兄”,以告其弟乎?蓋“寡”者,是向人稱我家、我國長上之辭也。隻被其中有“作新大邑於周”數句,遂牽引得《序》來作成王時書。不知此是脫簡。且如《梓材》是君戒臣之辭,而後截又皆是臣戒君之辭。要之,此三篇斷然是武王時書。若是成王,不應所引多文王而不及武王。且如今人才說太祖,便須及太宗也。又曰:“某嚐疑《書注》非孔安國作。蓋此傳不應是東晉方出,其文又皆不甚好,不是西漢時文。”(義剛)

問:“《周誥》辭語艱澀,如何看?”曰:“此等是不可曉。”“林文說,艾軒以為方言”。曰:“隻是古語如此。竊意當時風俗恁地說話,人便都曉得。如這物事喚做這物事,今風俗不喚做這物事,便曉他不得。如《蔡仲之命》《君牙》等篇,乃當時與士大夫語,似今翰林所作製誥之文,故甚易曉。如誥,是與民語,乃今官司行移曉諭文字,有帶時語在其中。今但曉其可曉者,不可曉處則闕之可也。如《詩》‘景員維河’,上下文皆易曉,卻此一句不可曉。又如‘三壽作朋’,三壽是何物?歐陽公記古語亦有‘三壽’之說,想當時自有此般說話,人都曉得,隻是今不可曉。”問:“東萊《書說》如何?”曰:“說得巧了。向常問他有疑處否?曰:‘都解得通。’到兩三年後再相見,曰:‘盡有可疑者。’”(淳)。(義剛錄雲:“問:‘《五誥》辭語恁地短促,如何?’曰:‘這般的不可曉。’林擇之雲:‘艾軒以為方言。’曰:‘亦不是方言,隻是古語如此。’雲雲”)

安卿問:“《君牙》《冏命》等篇,見得穆王氣象甚好,而後來乃有車轍馬跡馳天下之事,如何?”曰:“此篇乃內史、太史之屬所作,猶今之翰林作製誥然。如《君陳》《周官》《蔡仲之命》《微子之命》等篇,亦是當時此等文字自有個格子,首呼其名而告之,末又為‘嗚呼’之辭以戒之。篇篇皆然,觀之可見。如《大誥》《梓材》《多方》《多士》等篇乃當時編人君告其民之辭,多是方言。如‘卬’字即‘我’字,沈存中以為秦語平音,而謂之‘卬’。故諸《誥》等篇,當時下民曉得,而今士人不曉得。如‘尚書’、‘尚衣’、‘尚食’,‘尚’乃守主之意,而秦語作平音,與‘常’字同。諸命等篇,今士人以為易曉,而當時下民卻曉不得。”(義剛)

△詩一

因論《詩》,曆言《小序》大無義理,皆是後人杜撰,先後增益湊合而成。多就《詩》中采摭言語,更不能發明詩之大旨。才見有“漢之廣矣”之句,便以為德廣所及;才見有“命彼後車”之言,便以為不能飲食教載。《行葦》之《序》,但見“牛羊勿踐”便謂仁及草木;但見“戚戚兄弟”,便謂親睦九族;見“黃耇台背”便謂“養老”;見“以祈黃耇”,便謂“乞言”;見“介爾景福”便謂成其福祿,隨文生義,無複論理。《卷耳》之《序》以“求賢審官,知臣下之勤勞”,為後妃之誌事,固不倫矣。況《詩》中所謂“嗟我懷人”,其言親昵太甚,寧後妃所得施於使臣者哉。《桃夭》之詩謂“婚姻以時,國無鰥民”為“後妃之所致”。而不知其為文王刑家及國,其化固如此,豈專後妃所能致耶?其他變《風》諸詩,未必是刺者,皆以為刺;未必是言此人,必附會以為此人。《桑中》之詩放蕩留連,止是淫者相戲之辭,豈有刺人之惡,而反自陷於流蕩之中。《子衿》詞意輕儇,亦豈刺學校之辭。《有女同車》等,皆以為刺忽而作。鄭忽不娶齊女,其初亦是好的意思,但見後來失國,便將許多詩盡為刺忽而作。考之於忽,所謂淫昏暴虐之類,皆無其實。至遂目為“狡童”,豈詩人愛君之意?況其所以失國,正坐柔懦闊疏,亦何狡之有?幽厲之刺,亦有不然。《甫田》諸篇,凡詩中無詆譏之意者,皆以為傷今思古而作。其他謬誤,不可勝說。後世但見《詩序》魏然冠於篇首,不敢複議其非,至有解說不通,多為飾辭以曲護之者,其誤後學多矣。《大序》卻好,或者謂補湊而成,亦有此理。《書小序》亦未是。隻如《堯典》《舜典》便不能通貫一篇之意。《堯典》不獨為遜舜一事。《舜典》到“曆試諸艱”之外,便不該通了,其他《書序》亦然。至如《書大序》亦疑不是孔安國文字。大抵西漢文章渾厚近古,雖董仲舒、劉向之徒,言語自別。讀《書大序》便覺軟慢無氣,未必不是後人所作也。(謨)

△詩二

江疇問:“‘狡童’刺忽也,言其疾之太重。”曰:“若以當時之暴斂於民觀之,為言亦不為重。蓋民之於君,聚則為君臣,散則為仇讎。雖如孟子所謂“君之視臣如草芥,則臣視君如寇讎”是也。然詩人之意本不如此,何曾言‘狡童’是刺忽?而序《詩》者妄意言之,致得人如此說。聖人言‘鄭聲淫’者,蓋鄭人之詩多是言當時風俗男女淫奔,故有此等語。《狡童》,想說當時之人,非刺其君也。”又曰:“《詩》辭多是出於當時鄉談鄙俚之語,雜而為之。如《鴟鴞》雲‘拮居’、‘捋荼’之語,皆此類也。”又曰:“此言乃周公為之。周公,不知其人如何,然其言皆聱牙難考。如《書》中周公之言便難讀,如《立政》《君奭》之篇是也。最好者惟《無逸》一書,中間用字亦有‘譸張為幻’之語。至若《周官》《蔡仲》等篇,卻是官樣文字,必出於當時有司潤色之文,非純周公語也。”又曰:“古人作詩,多有用意不相連續。如‘嘒彼小星,三五在東’,釋者皆雲,‘小星’者,是在天至小之星也;‘三五在東’者,是五緯之星應在於東也。其言全不相貫。”(卓)

△老莊

問:“孟子與莊子同時否?”曰:“莊子後得幾年,然亦不爭多。”或雲:“莊子都不說著孟子一句。”曰:“孟子平生足跡隻齊、魯、滕、宋、大梁之間,不曾過大梁之南。莊子自是楚人,想見聲聞不相接。大抵楚地便多有此樣差異底人物學問,所以孟子說陳良雲雲。”曰:“如今看許行之說如此鄙陋,當時亦有數十百人從他,是如何?”曰:“不特此也,如莊子書中說惠施、鄧析之徒,與夫‘堅白異同’之論(曆舉其說),是甚麼學問?然亦自名家。”或雲:“他恐是借此以顯理?”曰:“便是禪家要如此。凡事須要倒說,如所謂‘不管夜行,投明要到’;如‘人上樹,口銜樹枝,手足懸空,卻要答話’,皆是此意。”廣雲:“《通鑒》中載孔子順與公孫龍辨說數語,似好。”曰:“此出在《孔叢子》,其他說話又不如此。此書必是後漢時人撰者。若是古書,前漢時又都不見說是如何。其中所載孔安國書之類,其氣象萎薾,都不似西京時文章。”(廣)

“雷擊所在,隻一氣滾來,間有見而不為害,隻緣氣未掤裂,有所擊者皆是已發。”蔡季通雲:“人於雷所擊處,收得雷斧之屬,是一氣擊後方始結成,不是將這個來打物。見人拾得石斧,如今斧之狀,似細黃石。”因說道士行五雷法。先生曰:“今極卑陋是道士,許多說話全亂道。”蔡雲:“禪家又勝似他。”曰:“禪家已是九分亂道了,他又把佛家言語參雜在裏麵。如佛經本自遠方外國來,故語音差異,有許多差異字,人都理會不得,他便撰許多符咒,千般萬樣,教人理會不得,極是陋。”蔡雲:“道士有個莊、老在上,卻不去理會。”曰:“如今秀才讀多少書,理會自家道理不出,他又那得心情去理會莊、老。”蔡雲:“無人理會得《老子》通透,大段鼓動得人,恐非佛教之比。”曰:“公道如何?”蔡雲:“緣他帶治國平天下道理在。”曰:“做得出也隻是個曹參。”蔡雲:“曹參未能盡其術。”曰:“也隻是恁地,隻是藏縮無形影。”因問蔡曰:“公看‘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無名天地之始,有名萬物之母’。是如何說?”蔡曰:“隻是無名是天地之始,有名便是有形氣了。向見先生說《庚桑子》一篇都是禪,今看來果是。”曰:“若其它篇亦自有禪話,但此篇首尾都是這話。”又問蔡曰:“《莊子》‘虛無因應’,如何點?”曰:“隻是恁地點。”“多有人將‘虛無’自做一句,非是。他後麵又自解如何是無,如何是因。”又雲:“莊子文章隻信口流出,煞高。”蔡雲:“《列子》亦好。”曰:“《列子》固好,但說得困弱,不如《莊子》。”問:“《老子》如何?”曰:“《老子》又較深厚。”蔡雲:“看莊周傳說,似乎莊子師於列子。雲先有作者如此,恐是指列子。”曰:“這是說道理,未必是師列子。”蔡問:“原於道德之意,是誰道德?”曰:“這道德隻自是他道德。”蔡雲:“人多作吾聖人道德。太史公智識卑下,便把這處作非細看,便把作《大學》《中庸》看了。”曰:“《大學》《中庸》且過一邊,公恁地說了,主張《史記》人道如何?大凡看文字隻看自家心下,先自偏曲了,看人說甚麼事,都隻入這意來。如大路看不見,隻行下偏蹊曲徑去。如分明大字不看,卻隻看從罅縫四旁處去。如字寫在上麵不看,卻就字背後麵看。如人眼自花了,看見眼前物事都差了,便說道即恁地。”蔡雲:“不平心看文字,將使天地都易位了。”曰:“道理隻是這一個道理,但看之者情偽變態,言語文章自有千般萬樣。合說東,卻說西;合說這裏,自說那裏。都自將自家偏曲底心求古人意。”又雲:“如太史公說話,也怕古人有這般人,隻自家心下不當如此。將臨川、何言、江默之事觀之,說道《公羊》《穀梁》是姓薑人一手做,也有這般事。《尚書序》不似孔安國作,其文軟弱,不似西漢人文,西漢文粗豪。也不似東漢人文,東漢人文有骨肋。也不似東晉人文,東晉如孔坦疏也自得。他文是大段弱,讀來卻宛順,是做《孔叢子》的人一手做。看《孔叢子》撰許多說話,極是陋。隻看他撰造說陳涉,那得許多說話,正史都無之?他卻說道自好,陳涉不能從之。看他文卑弱,說到後麵都無合殺。”蔡雲:“恐是孔家子孫。”曰:“也不見得。”蔡說:“《春秋呂氏解》煞好。”曰:“那個說不好?如一句經在這裏,說做褒也得,也有許多說話;做貶也得,也有許多說話,都自說得似。”又雲:“如《史記·秦紀》分明是國史,中間盡謹嚴。若如今人把來生意說,也都由他說,《春秋》隻是舊史錄在這裏。”蔡雲:“如先生做《通鑒綱目》,是有意?是無意?須是有去取。如《春秋》,聖人豈無意?”曰:“聖人雖有意,今亦不可知,卻妄為之說不得。”蔡雲:“左氏怕是左史倚相之後,蓋《左傳》中楚事甚詳。”曰:“以《三傳》較之,在左氏得七八分。”蔡雲:“道理則《穀梁》及七八分。或雲,《三傳》中間有許多呆處,都是其學者後來添入。”(賀孫)

△曆代一

《漢書》有秀才做底文章,有婦人做底文字,亦有載當時獄辭者。秀才文章便易曉。當時文字多碎句難讀。《尚書》便有如此底。《周官》隻如今文字,太齊整了。

△戰國漢唐諸子

“文中子議論,多是中間暗了一段,無分明。其間弟子問答姓名,多是唐輔相,恐亦不然,蓋諸人更無一語及其師。人以為王通與長孫無忌不足,故諸人懼無忌而不敢言,亦無此理。如鄭公豈畏人者哉?‘七製之主’亦不知其何故以‘七製’名之。此必因其《續書》中曾采七君事跡以為書,而名之曰‘七製’。如《二典》體例今無可考,大率多是依仿而作。如以董常如顏子,則是以孔子自居。謂諸公可為輔相之類,皆是撰成,要安排七製之君為它之堯、舜。考其事跡,亦多不合。劉禹錫作《歙池江州觀察王公墓碑》,乃仲淹四代祖,碑中載祖諱多不同。及阮逸所注並載關朗等事,亦多不實。王通大業中死,自不同時。如推說十七代祖,亦不應遼遠如此。唐李翱已自論《中說》可比《太公家教》,則其書之出亦已久矣。伊川謂文中子有些格言,被後人添入壞了。看來必是阮逸諸公增益張大,複借顯者以為重耳。今之偽書甚多,如鎮江府印《關子明易》並《麻衣道者易》,皆是偽書。《麻衣易》正是南康戴紹韓所作。昨在南康,觀其言論,皆本於此。及一訪之,見其著述大率多類《麻衣》文體。其言險側輕佻,不合道理。又嚐見一書名曰《子華子》,說天地陰陽,亦說義理人事,皆支離妄作。至如世傳《繁露》《玉杯》等書,皆非其實。大抵古今文字皆可考驗。古文自是莊重,至如孔安國《書序》並注中語,多非安國所作。蓋西漢文章,雖粗亦勁。今《書序》即是六朝軟慢文體。”因舉《史記》所載《湯誥》並武王伐紂言詞不典,不知是甚底齊東野人之語也。(謨)

文集六條

△答孫季和

縣事想日有倫理,學校固不免為舉子文,然亦須告以聖學門庭,命士子略知修己治人之實,庶幾於中或有興起,作將來種子。浙間學問一向外馳,百怪俱出,不知亦頗覺其弊否?寧海僧極令人念之,亦可屬之端叔兄弟否?若救得此人出彼陷阱,足使聞者悚動,所係實不輕也。所疑三條皆恐未然,試深味之,當自見得。古今書文雜,見先秦古記,各有證驗,豈容廢絀,不能無可疑處。隻當玩其所可知而闕其所不可知耳。《小序》決非孔門之舊,安國《序》亦決非西漢文章。向來語人,人多不解。惟陳同父聞之不疑,要是渠識得文字體製意度耳。讀書玩理外,考證又是一種工夫,所得無幾而費力不少,向來偶自好之,固是一病。然亦不可謂無助也。孔氏《書序》與《孔叢子》《文中子》大略相似。所書孔臧不為宰相而禮賜如三公等事,皆無其實。而《通鑒》亦誤信之,則考之不精,甚矣。

△尚書

漢孔安國曰:古者伏羲氏之王天下也,始畫八卦,造書契以代結繩之政,由是文籍生焉(陸德明曰:伏羲風姓,以木德王,即太皞也。書契刻木而書其側,以約事也。《易係辭》雲:上古結繩而治,後世聖人易之以書契。文,文字;籍,書籍)。伏羲、神農、黃帝之書謂之《三墳》,言大道也。少昊、顓頊、高辛、唐虞之書謂之《五典》,言常道也。至於夏、商、周之書,雖設教不倫,雅誥奧義,其歸一揆。是故曆代寶之以為大訓(陸氏曰:神農,炎帝也,薑姓,以火德王。黃帝,軒轅也,姬姓,以土德王,一號有熊氏。墳,大也。少昊,金天氏,己姓,黃帝之子,以金德王。顓頊,高陽氏,姬姓,黃帝之孫,以水德王。高辛,帝嚳也,黃帝之曾孫,姬姓,以木德王。唐帝,堯也,姓伊耆氏,帝嚳之子,初為唐侯,後為天子,都陶,故號陶唐氏,以火德王。虞帝,舜也,姓姚氏,國號有虞,顓頊六世孫,以土德王。夏,禹有天下之號也,以金德王。商,湯有天下之號也,亦號殷,以水德王。周,文王、武王有天下之號也,以木德王。揆,度也)。八卦之說謂之《八索》,求其義也。九州之誌謂之《九丘》,丘,聚也。言九州所有土地所生,風氣所宜,皆聚此書也。《春秋左氏傳》曰:楚左氏倚相能讀《三墳》《五典》《八索》《九丘》,即謂上世帝王遺書也(陸氏曰:索,求也。倚相,楚靈王時史官也)。先君孔子生於周末,睹史籍之煩文,懼覽之者不一遂。乃定《禮》《樂》明舊章;刪《詩》為三百篇,約史記而修《春秋》,讚《易》道以黜《八索》,述職方以除《九丘》,討論墳典斷自唐虞以下,訖於周。芟夷煩亂,剪截浮辭,舉其宏綱,撮其機要,足以垂世立教,典、謨、訓、誥、誓、命之文凡百篇,所以恢弘至道,示人主以軌範也。帝王之製坦然明白,可舉而行。三千之徒,並受其義(程子曰:所謂大道,若性與天道之說,聖人豈得而去之哉?若言陰陽、四時、七政、五行之道,亦必至要之理,非如後世之繁衍末術也,固亦常道。聖人所以不去也,或者所謂羲、農之書乃後人稱述,當時之事失其義理。如許行為神農之言,及陰陽、權變、醫方稱黃帝之說耳。此聖人所以去之也。《五典》既皆常道,又去其三,蓋上古雖已有文字,而國製立法度,為治有跡,得以紀載,有史官以識其事,自堯始耳。

○今按《周禮》外史掌三皇、五帝之書。周公所錄必非偽妄。知春秋時,《三墳》《五典》《八索》《九丘》之書猶有存者。若果全備,孔子亦不應悉刪去之。或其簡編脫落,不可通曉。或是孔子所見止自唐虞以下,不可知耳。今亦不必深究其說也)。及秦始皇滅先代典籍,焚書坑儒,天下學士逃難解散,我先人用藏其家書於屋壁(秦,國名。始皇,名政。並六國為天子,自號始皇帝。焚詩書在三十四年,坑儒在三十五年。顏師古曰:《家語》雲,孔騰字子襄,畏秦法峻急,藏《尚書》《孝經》《論語》於夫子舊堂壁中。而漢記《尹敏傳》雲,孔鮒所藏。二說不同,未知孰是)。漢室龍興,開設學校,旁求儒雅以闡大猷。濟南伏生年過九十,失其本經,口以傳授,裁二十餘篇,以其上古之書,謂之《尚書》。百篇之義,世莫得聞(《漢藝文誌》雲:《尚書》經二十九篇。注雲:伏生所授者。《儒林傳》雲:伏生名勝,故為秦博士。以秦時焚書,伏生壁藏之。其後大兵起流亡,漢定,伏生求其書,亡數十篇,獨得二十九篇,即以教於齊、魯之間。孝文時求能治《尚書》者,天下無有。聞伏生治之,欲召。時伏生年九十餘,老不能行,於是詔太常使掌故晁錯往受之。顏師古曰:衛宏《定古文尚書序》雲,伏生老,不能正言,言不可曉,使其女傳言教。錯,齊人,語多與潁川異。錯所不知,凡十二三,略以其意屬讀而已。陸氏曰:二十餘篇,即馬鄭所注二十九篇是也。孔穎達曰:《泰誓》本非伏生所傳,武帝之世始出而得行。史因以入於伏生所傳之內,故雲二十九篇也。

○今按此《序》言伏生失其本經,口以傳授。《漢書》乃言初亦壁藏,而後亡數十篇,其說不同,蓋傳聞異辭爾。至於篇數亦複不同者,伏生本但有《堯典》、《皋陶謨》、《禹貢》、《甘誓》《湯誓》《盤庚》《高宗肜日》《西伯戡黎》《微子》、《牧誓》《洪範》《金縢》《大誥》《康誥》《酒誥》、《梓材》、《召誥》《洛誥》、《多方》、《多士》《立政》《無逸》《君奭》《顧命》《呂刑》《文侯之命》、《費誓》凡二十八篇。今加《泰誓》一篇,故為二十九篇耳。其《泰誓》真偽之說,詳見本篇。此未暇論也)。至魯共王好治宮室,壞孔子舊宅以廣其居。於壁中得先人所藏古文虞、夏、殷、周之《書》及《傳》《論語》《孝經》皆科斗文字。王又升孔子堂,聞金石絲竹之音,乃不壞宅。悉以書還孔氏。科斗書廢已久,時人無能知者。以所聞伏生之書考論文義,定其可知者為隸古定。更以竹簡寫之,增多伏生二十五篇。伏生又以《舜典》合於《堯典》,《益稷》合於《皋陶謨》《盤庚》,三篇合為一。《康王之誥》合於《顧命》,複出此篇並《序》凡五十九篇為四十六卷。其餘錯亂磨滅,弗可複知。悉上送官,藏之書府,以待能者(陸氏曰:共王,漢景帝之子,名餘。《傳》,謂春秋也。一雲《周易十翼》非經,謂之《傳》。科斗,蟲名,蝦蟆子。書形似之,為隸古定。謂用隸書以易古文。二十五篇者,謂《大禹謨》《五子之歌》《胤征》《仲虺之誥》《湯誥》《伊訓》《太甲》三篇、《鹹有一德》《說命》三篇、《武成》《旅獒》《微子之命》《蔡仲之命》《周官》《君陳》《畢命》《君牙》《冏命》也。複出者,《舜典》《益稷》《盤庚》二篇、《康王之誥》凡五篇,其百篇之《序》文合為一篇,共為五十九篇。即今所行五十八篇,而以《序》冠篇首者,也為四十六卷者。孔《疏》以為同《序》者同卷,異《序》者異卷也。同《序》者,《太甲》《盤庚》《說命》《泰誓》皆三篇共《序》,減八卷。又《大禹》《皋陶謨》《益稷》《康誥》《酒誥》《梓材》亦各三篇共《序》又減四卷。通前減十二卷,以五十八卷減十二卷,故但為四十六卷也。其餘錯亂磨滅者,《汩作》《九共》九篇,《槁飫》《帝告》《釐沃》《湯征》《汝鳩》《汝方》《夏社》《凝至》《臣扈》《典寶》《明居》《肆命》《徂後》《沃丁》《鹹乂》四篇,《伊陟》《原命》《仲丁》《河亶甲》《祖乙》《高宗之訓》《分器》《旅巢命》《歸禾》《嘉禾》《成王政》《將蒲姑》《賄肅慎之命》《亳姑》,凡四十二篇也。今亡)。承詔為五十九篇作《傳》。於是遂研精覃思,博考經籍采。摭群言,以立訓傳,約文申義,敷暢厥旨,庶幾有補於將來。《書序》序所以為作者之意昭然,義見宜相附近,故引之各冠其篇首,定五十八篇(今按此百篇之《序》出孔氏壁中。《漢書藝文誌》以為孔子纂《書》而為之《序》,言其作意。然以今考之,其於見存之篇雖頗依文立義,而亦無所發明。其間如《康誥》《酒誥》《梓材》之屬,則與經文又有自相戾者。其於已亡之篇則伊阿簡略,尤無所補。其非孔子所作明甚。然相承已久,今亦未敢輕議,且據安國此序複合為一,以附經後,而其相戾之說,見本篇雲)。既畢,會國有巫蠱事,經籍道息用不複以聞。傳之子孫,以貽後代。若好古博雅君子與我同誌,亦所不隱也(陸氏曰:漢武帝末征和中,江充造蠱,敗戾太子。

○今按此《序》不類西漢文字,疑或後人所托。然無所據,未敢必也。以其所序本末頗詳,故備載之,讀者宜細考焉)。《漢書藝文誌》雲:《書》者,古之號令,號令於眾,其言不立具,則聽受施行者弗曉。古文讀應《爾雅》,故解古今語而可知也(括蒼葉夢得曰:《尚書》文皆奇澀,非作文者故欲如此,蓋當時語自爾也。

○今按,此說是也。大抵《書》之《訓》《誥》多奇澀,而《誓》《命》多平易。蓋《訓》《誥》皆是記錄當時號令於眾之本語,故其間多有方言及古語,在當時則人所共曉,而於今世反為難知。《誓命》則是當時史官所撰,隱括潤色,粗有體製,故在今日亦不難曉耳)。孔穎達曰:孔君作《傳》,值巫蠱不行,以終前漢,諸儒知孔本五十八篇不見孔《傳》,遂有張霸之徒偽作《舜典》《汩作》《九共》九篇、《大禹謨》《益稷》《五子之歌》《胤征》《湯誥》《鹹有一德》《典寶》《伊訓》《肆命》《原命》《武成》《旅獒》《冏命》二十四篇,除《九共》九篇共為十六卷。蓋亦略見百篇之《序》,故以伏生二十八篇者,《舜典》《益稷》《盤庚》二篇、《康王之誥》及《泰誓》三篇共為三十四篇,並為作二十四篇十六卷,附以求合於孔氏之五十八篇四十六卷之數也。劉向、班固、劉歆、賈逵、馬融、鄭玄之徒皆不見真古文,而誤以此為古文之《書》。服虔、杜預亦不之知見。至晉王肅始以竊見。而《晉書》又雲:鄭衝以古文授蘇愉,愉授梁柳,柳之內兄皇甫謐又從柳得之,而柳又以授臧曹,曹始授梅賾。賾乃於前晉奏上其書而施行焉(今按《漢書》所引《泰誓》雲“誣神者,殃及三世。”又雲,“立功立事,惟以永年。”疑即武帝之世所得者。《律曆誌》所引《伊訓》《畢命》,字畫有與古文略同者,疑即伏生口傳而晁錯所屬讀者。其引《武成》,則伏生無此篇,必是張霸所偽作者矣)。

○今按《漢書》以伏生之《書》為今文,而謂安國之《書》為古文。以今考之,則今文多艱澀,而古文反平易。或者以為今文自伏生女子口授晁錯時失之。則先秦古書所引之文皆已如此,恐其未必然也。或者以為記錄之實語難工,而潤色之雅詞易好,故《訓誥》《誓》《命》有難易之不同,此為近之。然伏生倍文暗誦,乃偏得其所難。而安國考定於科斗古書錯亂磨滅之餘,反專得其所易,則又有不可曉者。至於諸《序》之文,或頗與經不合,而安國之《序》又絕不類西京文字,亦皆可疑。獨諸《序》之本不先經則賴安國之《序》而可見,故今別定此本,壹以諸篇本文為經,而複合《序》篇於後,使覽者得見聖經之舊,而不亂乎諸儒之說。又論其所以不可知者,如此使學者姑務沈潛反複乎?其所易而不必穿鑿傅會於其難者雲。

===△記尚書三義(其三)

“棐”,本木名,而借為“匪”字。顏師古注《漢書》雲:“棐”,古“匪”字,通用是也。“天畏匪忱”猶曰“天難謀爾”。孔《傳》訓作“輔”字,殊無義理。嚐疑今孔《傳》並《序》皆不類西京文字氣象,未必真安國所作,隻與《孔叢子》同是一手偽書。蓋其言多相表裏,而訓詁亦多出小《爾雅》也。此事先儒所未言,而予獨疑之,未敢必其然也。姑識其說,以俟知者。

△書臨漳所刊四經後(書)

世傳孔安國《尚書序》言伏生口傳《書》二十八篇,《堯典》《皋陶謨》《禹貢》《甘誓》《湯誓》《盤庚》《高宗肜日》《西伯戡黎》《微子》《牧誓》《洪範》《金縢》《大誥》《康誥》《酒誥》《梓材》《召誥》《洛誥》《多士》《無逸》《君奭》《多方》《立政》《顧命》《呂刑》《文侯之命》《費誓》《秦誓》。孔氏壁中《書》增多二十五篇,《大禹謨》《五子之歌》《胤征》《仲虺之誥》《湯誥》《伊訓》《太甲》上、《太甲》中、《太甲》下、《鹹有一德》《說命》上、《說命》中、《說命》下、《泰誓》上、《泰誓》中、《泰誓》下、《武成》《旅獒》《微子之命》《蔡仲之命》《周官》《君陳》《畢命》《君牙》《冏命》。分伏生《書》中四篇為九篇,又增多五篇,《舜典》《益稷》《盤庚》中、《盤庚》下、《康王之誥》並《序》一篇,合之凡五十九篇。及安國作《傳》,遂引《序》以冠其篇首,而定為五十八篇。今世所行公私版本是也。然漢儒以伏生之《書》為今文,而謂安國之《書》為古文。以今考之,則今文多艱澀,而古文反平易。或者以為今文自伏生女子口授晁錯時失之,則先秦古書所引之文皆已如此。或者以為記錄之實語難工,而潤色之雅詞易好,則暗誦者不應偏得所難,而考文者反專得其所易。是皆有不可知者。至諸《序》之文或頗與經不合,如《康誥》《酒誥》《梓材》之類。而安國之《序》又絕不類西京文字,亦皆可疑。獨諸《序》之本不先經則賴安國之《序》而可見。故今別定此本,一以諸篇本文為經,而複合《序》篇於後,使覽者得見聖經之舊,而不亂乎諸儒之說。又論其所以不可知者,如此使讀者姑務沈潛反複乎其所易,而不必穿鑿傅會於其所難者云。紹熙庚戌十月壬辰新安朱熹識。

《朱子古文書疑》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