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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晓松奇谈·人文卷》五 胜利的阴影下 6.团结与被遗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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英国是“二战”的战胜国,英军衣锦还乡,然而不久之后,英国也出了一件大事。

这件大事的开端本来是非常美好的,战后,英国军人凯旋,和美国军人一样,英国人回到英国,脱下了军装,也重新变回了农民、牧民、铁匠等,不管他们在战场上多么威风荣耀,战争一结束,他们依然还得过普通人民的生活。但战争产生了一个好处,那就是让人们变得更加平等了。

战前,英国的贵族永远都是贵族,比如祖上世世代代都是贵族的丘吉尔。你要想当将军,必须你们家祖祖辈辈都是将军,底层的普通士兵永远当不上将军。这种情况在英国是最明显的,英军的军官中,我估计只有1%不是贵族,士兵当军官就像中500万元的彩票一样,概率非常小。底层人民不仅没有上升渠道,更没有物质实力做后盾。英国的军队传承了一个特别可笑的贵族传统——你必须自己出钱准备上战场的装备,比如你现在是一名上尉军官,那你就得自己做一身上尉军官的衣服,马匹和武器等也得自己配。所以如果你是一名无比英勇的平民士兵,就算给了你一个军衔,你都不敢接受,因为你家里没有钱买那么多东西。当然这个制度后来被废除了,但这种风气在英军中还是存在的。

战争给了大家一个平等的机会,不论你是贵族还是平民,国难当头,我们都要共赴国难,千千万万的英国军人上了前线,和敌人浴血奋战,千千万万的英国老百姓在海岸上观望着德国的轰炸机,举着探照灯,点着热气球,架着高射炮,在后方抵御德国的轰炸。而在战场上,大家都穿上了一样的英国军装,大家都一样冲锋陷阵。这种时候,所有人都觉得大家是平等的了。胜利后阅兵的时候,所有人也都走在一个方阵里,甭管你以前是贵族大老爷,还是光着膀子打铁的铁匠,都一样接受人民的欢呼。

于是,英国人民终于有了当家做主的意识,他们觉得自己和贵族是平等的了,这就直接导致了一个令全世界人民都没想到的后果——战争五月刚胜利,七月丘吉尔就被迫下台了,工党上台了,工党的领袖是一个所有人都没听说过的人,叫艾德礼。

等到波茨坦会议的时候,斯大林都傻眼了,因为当年开雅尔塔会议的时候,参加的都是世界级的大腕和大师,比如丘吉尔、罗斯福等,但现在英国来了个艾德礼,美国来了个杜鲁门,这些人斯大林连听都没听说过。

杜鲁门于1945年成为美国第33任总统,他本身是密苏里州的农场主,说白了就是一个农民,既不懂外语,也不了解世界,只是因为罗斯福病逝了,身为副总统的他就当上了总统。杜鲁门当总统期间闹出了无数的笑话,比如他读人名只会用英文读,会见犹太领袖哈伊姆·魏茨曼的时候,他管Chaim叫“柴姆”,把对方都听糊涂了。在犹太和阿拉伯人的名字里,Chaim的发音为“哈伊姆”,这是典型的犹太人名字,只要受过点教育的人都知道这个常识,但杜鲁门不知道。

丘吉尔的下台太令人吃惊了,因为那正是他的威望最高的时候。1945年5月8日德国投降,成千上万的伦敦市民围住首相府,高唱胜利歌曲,比着“V”的手势。当时,丘吉尔站在首相府的阳台上,冲着伦敦市民比着这个手势,高呼:“胜利属于人民!”然后伦敦人民齐声朝丘吉尔喊:“胜利属于你!”可见丘吉尔多么受英国人拥戴,结果两个月后,丘吉尔居然被人民选下台了。全世界人民大跌眼镜,英美记者跑到前线去采访英国官兵,发现百万英军没有一人投票给丘吉尔,或者应该说,没有一个人投票给保守党。

欧洲大陆的主要国家,包括英国在内,选举都不是选人,而是选党。这和美国不一样,美国是选人,不选党。因为美国的建国先贤们非常反感“党”这个东西,在美国,“党”是用来辅助个人进行选举的,所以美国人民投票选的是奥巴马,是希拉里,而不是民主党和共和党。选举议员也一样,选的是议员本人,而不是他所在的党。但以英国为首的欧洲代议制只选党,如果党派的议席过半,党魁就当首相,如果没有过半,但还是第一名,那就再加上几个小党一起,反正必须有超过半数的议席,日本也是同样的选举制度。

在这样的选举制度下,丘吉尔个人的威望也起不到什么作用了,因为大家并不是选丘吉尔,而是要选保守党和工党。大家不妨看一下这两个党的名字,顾名思义,保守党当然代表的是大英帝国的贵族和等级制度等,而工党则是代表了工人的党,是能给人民带来平等的党。前线的士兵都投了工党。因为士兵觉得,战争结束了,我们回到英国,脱了军装,我们恢复成了农民、工人的身份,当我摘棉花的时候,当我操作机器的时候,我不想再受你们那些当权者的压迫和剥削了,我们要有平等的医疗机会,要有平等的受教育机会。最后,工党以超过保守党一倍的议席上台,党魁艾德礼成为英国首相,这样的大胜在英国历史上都是极其少见的。

丘吉尔自嘲地说,他理解英国人民,其实英国人民最想选的是一个有丘吉尔的工党。整个战争期间,大英帝国领导英国人民抵抗了那么长时间,尤其是在最危急的时刻,整个欧洲大陆都投降或流亡了,美国也还没有参战,苏联不仅没有参战,还跟德国是同盟,通过《苏德互不侵犯条约》一起瓜分过波兰,在那种情况下,全世界只有丘吉尔领导的英国在顽强地抵抗着纳粹德国。丘吉尔曾发表过一段可以永载英国史册的伟大演讲:“用我们的血,用我们的汗水,用我们的泪水、辛劳,在沙滩上抵抗敌人,在山岛上抵抗敌人,在乡村抵抗敌人,在城市抵抗敌人。我们要战斗,我们是光荣的英国……”

这样一位带领着大英帝国战胜了法西斯的丘吉尔,就这样黯然下台了,整个胜利的果实,就这样被工党下山摘桃子一般摘走了。美国记者用了一种特别耐人寻味的方式来记录丘吉尔的下台:不感恩戴德,这就是一个强大民族的性格。只有弱小的民族才感恩戴德,弱小的民族才皇恩浩荡;强大民族的逻辑是,你丘吉尔领导英国抵抗纳粹,那是你应该做的,因为你是英国人民选出来的首相,现在战争结束了,我们要平等和自由,要没有等级制度的崭新的英国,我们决不让历史重演,所以你就应该退出历史舞台了。

每一个人、每一个民族、每一个国家,都在喊同一句口号,就是“不要让历史重演”,但这句口号的含义是不一样的。在欧洲,它指的是绝对不能让德国和日本再发动战争了,欧洲一定要团结,再也不能分裂成两大阵营,古往今来,欧洲只要分裂成两大阵营,就一定会爆发大战争。之后,欧洲人民高唱《国际歌》,坚持欧洲要实现英特纳雄耐尔,也就是International,法语念英特纳雄耐尔,也就是团结国际联盟的意思。

但在战后的英国军人的心里,所谓的“不让历史重演”,其实就是他们不想在回到英国之后,再做一个低三下四的底层平民了。他们觉得,战争给了我们平等的机会,给了我们改造自己命运的机会,战败国将被改造成民主的现代国家,战胜国也一样,因为我们千百万人共赴国难,对于国家的未来,每个人都有权利参与。

后来,欧洲走了一条中间道路,既不是共产党宣言时代、巴黎公社时代的残酷贵族和资产阶级道路,也不是后来的极左道路,而是走了一条由社会党国际引领的道路,既汲取了左派的社会福利、国有等东西,又汲取了资本主义的很多优秀的东西,就是马克思预见到一定会战斗到底的那些东西,总之,是将这两种本来水火不容的东西结合到了一起。如今欧洲执政的基本都是社会党,英国的工党,其实就是社会党,在社会党联盟的引领下,欧洲没有国与国的边界,统一了车牌,统一了货币,有欧洲议会等,英特纳雄耐尔真的在欧洲实现了。

战争在客观上诞生了一些有利的副产品,比如重新勾画了世界地图,让人们有了平等的机会,让殖民地更快地独立了(因为殖民地看到昔日对我们不可一世的帝国主义大老爷们,竟然被小日本打得一塌糊涂,人们心中对帝国主义的敬畏彻底没有了),让欧洲实现了团结,等等。但我从来不倡导战争,因为战争带来的伤害和毁灭是无法估量的,比如七千万人的生命失去了,无数的人流离失所,巨大的经济损失,这也是“胜利的阴影”这个主题要讲述的主要内容。所以,不管这些副产品多么美好,还是不要发生战争。

以上是“胜利的阴影下”的英国,接下来该轮到朝鲜半岛了,我个人觉得,朝鲜半岛真的是一个非常可怜的地方。

战后的欧洲,为了一点点土地,大家都在拼命地争夺,荷兰、德国、比利时和丹麦为了一平方公里的土地争得不可开交,为了半个村子归谁所有而绞尽脑汁;中国爆发了内战,国共相互争夺,苏联要争夺中国东北;东南亚在跟欧洲的殖民者争;只有朝鲜半岛风平浪静,静得有点伤感。

这世界上很少有一块土地像朝鲜半岛这么悲哀,所有的国家都不想要它。苏联连在罗马尼亚都要占一块地,波兰也要占一大半,占了德国的东普鲁士,占了芬兰的卡累利阿地峡,惦记着中国的旅顺和大连,可连贪婪至此的苏联,也不想要朝鲜半岛。

当时,日军不光是从中国撤军,也要从占领了几十年的朝鲜半岛撤军。从甲午战争之后,朝鲜半岛就被日本占领了;1910年之后,朝鲜半岛就彻底沦为日本的殖民地,朝鲜半岛的人民都要学日语,也不许再穿朝鲜的民族服装;到了1945年的时候,天皇发表了投降宣言。当然,天皇说的那种日语不是很容易理解,他用的是一种非常典雅而复杂的日语,我估计连文化水平不高的日本人都不一定听得懂,就有点像中国的文言文吧。但不管怎么说,8月15日这一天,全体日本人民和中国人民,包括朝鲜半岛的人民,都听到了日本天皇发表的投降宣言,听不懂也没关系,肯定有能听懂的给你做翻译。

总之,朝鲜人民激动极了,他们兴奋地冲上街头,从汉城到平壤,所有的人几十年来第一次重新穿回了朝鲜的民族服装。人们高兴的时候总要唱歌,解放的时候当然要唱自己民族的歌曲,但当时的朝鲜半岛人民,基本上都已经不会唱朝鲜歌曲了,他们被日本占领了半个世纪,严禁唱朝鲜歌曲,只能唱日语歌曲,现在能想起来的朝鲜民族歌曲,也就剩下了《阿里郎》这种极其具有代表性的。总之,唱了两首之后,就没歌可唱了。这可怎么办呢?那就唱全世界人民都会唱的《友谊地久天长》吧。躲在军营里准备投降和撤退的日军,突然听到满大街的朝鲜人都在唱《友谊地久天长》,居然还挺感动,他们还以为朝鲜人民在跟他们告别呢。

接下来,朝鲜人民派出最有威望和地位的人,比如乡绅等,每天都到火车站去等,还做了很多的苏联旗子,去迎接前来解放他们的苏联占领军,日军也在那儿等,等着向苏联投降,一天天过去了,苏联军队就是不来。

苏联当然不会去朝鲜半岛,因为苏军正在中国东北的伪满洲国忙得不亦乐乎。在1945年的时候,伪满洲国的工业规模排在亚洲第一名,比日本本土还要高,长春这座城市建设得比东京还要棒,因为长春是完全按照现代化的格局打造的,所有的房屋都有抽水马桶。

长春原本就是一座小小的火车站,但九一八之后,日本真的把东北的殖民地当成了自己的国家,大兴土木搞建设。日本的那些建筑师,在日本狭小的本土上根本无法发挥自己的天赋,到了长春,看到这么广袤的平原和土地,内心的小魔鬼简直都被释放出来了。就像现在无法在西方盖大房子的那些人,都跑到北京三环路上大盖特盖一样,盖了好多奇形怪状的房子。总之,当时日本按照霍华德的“田园城市”理念,设计和打造了一个崭新的长春城,大家现在去长春,还能看到那些大石头造的房子,超宽的街道等,而且建筑水平和质量也都是非常精湛和精良的。

日本投降后,苏联接手了中国东北,就像饥饿的人扑向面包一样,搬日本人留下的东西,扒日本人修建的铁路,拆日本人的工厂,把百万的日本战俘运到苏联去做苦力。那么富裕而辽阔的东北,苏联足足忙活了三个月,压根就把朝鲜半岛的事忘了,其他国家也没想起来要去给朝鲜半岛的人发个通知。

雅尔塔会议明确地划分了战后的世界格局,规定了这块地方归苏联势力范围,那块地方归英国和美国。我记得在一本德国战俘写的回忆录里看过,当时在战俘营里,大家都在相互询问,哪块地方是美占区,哪块地方是苏占区,哪块地方是法占区,我回到祖国之后实际上是归哪个国家管理。也就是说,连战俘都知道最新的政策和新闻,只有朝鲜半岛完全处于与世隔绝的状态。雅尔塔会议上,各国的领袖分来分去,也完全没想起朝鲜半岛来。最后是美苏两军的高级将领在一起开会的时候,才随便地说了一句,三八线以南归美军,三八线以北归苏军,但美军也就是去准备接受一下日本的投降,没有要占领的意思。

于是美军和苏军终于来到了朝鲜半岛,苏军在北边,也就是如今的朝鲜,美军在南边,也就是现在的韩国,但美苏两国都没想占领朝鲜半岛,因为觉得这地方什么都没有,没有占领的价值。苏联办完受降等事宜马上就离开了,随后美军也离开了。所以朝鲜半岛的人民太悲哀了。其实朝鲜是有大韩民国流亡政府的,就在上海的租界里,还刺杀过日本的大将,发动过各种各样的反抗行动,流亡政府的领袖名叫金九,后来租界被占领了,大韩民国流亡政府又转移到陪都重庆,但就连中国也根本没想起还有这么一个政府,美国和苏联就更不知道了。

所以美国和苏联觉得朝鲜半岛很麻烦,我们俩都不想管它,但也不能就那么把它扔在那儿啊,让谁来管一下呢?于是最可笑的事情就发生了,美国的五角大楼给国务院打电话说,我们的军队已经在南朝鲜受降完毕了,日军也都遣送回日本了,我们的军队占领日本就可以了,朝鲜半岛不归我们管,你赶紧派人把这地方接手了。国务院也不知道该让谁去接手南朝鲜。这时,居然是一名负责签证的级别特别低的女签证官,主动跟国务院说,她认识一个韩国人,这个人取得了普林斯顿大学的博士学位,是个在美国生活了很多年的知识分子,对美国文化很了解,很适合派回南朝鲜去推行美国的民主和自由,这个人名叫李承晚。国务院想了想,其实也没什么可想的,因为完全没有第二个人选,于是,李承晚就在这样的机缘巧合下,变成了南朝鲜的总统。那个在海外流亡了多年、坚持团结海外的朝鲜人一起战斗、还接受海外朝鲜人纳税的大韩民国流亡政府,就这么完全被遗忘和抛弃了。

苏联在北朝鲜也一样犯难,在国内到处寻觅朝鲜人,终于在黑龙江口附近的伯力的一个苏联训练营里,找到了一个名叫金日成的朝鲜人,于是北朝鲜就归金日成同志了。这位金日成同志的大半辈子都是在中国的吉林度过的,生在平壤,长在吉林,操着一口流利的东北话,当然也会朝鲜话,就相当于生活在中国的朝鲜族,甚至还参加了抗日战争,当过东北抗联的营长,后来跟着失败的抗联退到了苏联,在伯力的训练营里接受训练。没想到天降祥瑞,突然有一天,苏联人问他,你是朝鲜人吗?金日成说,我是啊。苏联人就说,那好吧,北朝鲜归你管了。就这样,苏联给金日成包装了一番,将他打造成白头山的英雄,能够用手枪击落敌人的飞机等。

总而言之,对于朝鲜半岛,美苏两国都采取了极为不负责任的态度,随随便便就选了两个人,反正这也是临时的,接下来你们可以自己选举,可以享受自由了。结果美苏都没想到,李承晚和金日成的野心都挺大,都不满足仅仅管理二分之一的朝鲜半岛,都想把另一半也统一了,一来二去,两边竟然打起来了,爆发了朝鲜战争,还险些酿成第三次世界大战。

更悲哀的是,直到朝鲜战争爆发,全世界人民才第一次意识到,原来这个地方还有这么一个半岛,里面还有两个政府。关于朝鲜战争,这里就不多谈了。

这就是谁都不想要的朝鲜半岛的悲怆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