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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穿过森林的男孩》8 失去的童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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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天晚餐之前——只不过是我们在里德尔大宅的第二天,但自从我们抵达,感觉已经发生很多事了——我冒险去玄关找塞缪尔爷爷,希望他在太阳底下喝他的柠檬水。我想问他问题,从他话说一半的答案中搜集见解。我并不肯定他会告诉我,但我必须找到某种方法来帮助父亲恢复完整,这样他才能和母亲重归于好。

我极其失望地发现,父亲已经在晃眼的门廊上了,他占了我的位置。他坐在我的椅子上。他在喝我的柠檬水。他在对祖父讲话。

“噢,嘿。”父亲快活地说。我不禁注意到他膝上的蓝色活页夹。

“噢,嘿。”我应和他。

他带着不耐烦的期待表情抬头看我,像是想让我问完问题就消失,要不就干脆消失。但我没走,他也一直在看我,脖子扭动的方式就如同一只狗听你说“要饼干吗”时的样子。

“我来喝柠檬水的。”我说。

“啊!”

父亲放松了,因为我提出了一个适当的社交请求,而且显然,我除了要一杯迷迭香柠檬水以外,没有其他待议事项。我给自己倒了一杯水,而且注意到塞缪尔爷爷咬紧了牙关,一脸暴躁。他的眼睛眯成缝,死死地盯着前面的栏杆。然后,仿佛是要印证他的目光,一辆黑色轿车从山脊的另一侧出现,沿着碎石车道开向大宅。我啜了一小口柠檬水,静观其变。车子驶近,然后迫近我们身旁。它停了下来,被紧随车辆穿过草场的阴云吞没。

“怎么回事?”我问。

父亲挤出一个笑容。

“不如你跑进屋去,看看瑟瑞娜姑姑的晚饭需不需要帮忙吧?”他说。

“不,谢了。”我回答道,然后小口啜饮我的柠檬水,它的凉度和酸度总是足够完美,让人满意地噘起嘴来。

一位较为年长的男士走出轿车。他背着一个用旧了的挎包,上面别了个瑞士军刀的徽章。我能注意到细节。(“好的作者看得到一切,”母亲一直告诉我,“不单是一个人穿什么衣服,还有他为什么穿那身衣服。”)这个人穿一套深色西服,肩部有一点变形,表明他是在瘦的时候买的。他打着一条宽领带,看上去就像是1974年打的,巨大的一团丝绸,紧紧地箍住,就好像是迈达斯(1)本人打的一样。他绕到车尾后,我看到了他的鞋子,又旧又破,橡胶底已经平了,后跟的皮革也快磨掉了。稀疏的头发下,头皮有晒过的痕迹。这个人,为了一点点的报酬不远万里,他很疲倦,只想回家。但现在有活儿要干——永远都还有一个活儿要干——而这个活儿是他的职责。

“他来了,”父亲对塞缪尔爷爷说,“现在我们要签文件了,行吗?”

“行,行,行,”塞缪尔爷爷嘟囔着说,“我们准备签文件。”

“你签就好了,行不行?我答应你,会有人照顾你的。”

“谁会照顾我?”塞缪尔爷爷抢白道,“你吗?”

父亲把活页夹朝他那边递,像是提供证据,但塞缪尔爷爷轻蔑地把它挥开。父亲示意陌生人到游廊上与我们一道,他上来了。父亲从活页夹后面抽出一个马尼拉文件夹,递给陌生人。他打开看了看里面夹的几页纸。

“没问题啦,”他说,“我还需要一张驾驶证。”

“他不开车,”父亲说,“里面有一本护照。”

“所以他出国旅行喽?”那个男人带着笑意问。这是他的笑话。

“不,”父亲平淡地回答,“他专门为了这件事办的。”

“一张本州身份证就足够用了。你还更省事。”

“护照也行吧?”父亲暴躁地问。

男人浓密的眉毛扬了起来,他遏住自己的火,检查了文件夹里的东西。他点着头从挎包里抽出一本黑色笔记本,打开来,开始录入护照上的信息。然后他看着塞缪尔爷爷。

“你知道你在签什么吗?”他问。

“对,我们知道。”父亲插嘴说。

男人摇摇头,还是看着塞缪尔爷爷。

“你知道你在签什么吗?”

塞缪尔爷爷点头。

“这是一份委托书,”男人说,“它很重要。”

“会有人照顾我的,”塞缪尔爷爷几近愤怒地说,“每样东西都会维护好的。”

“这么说吧,”男人怀疑地答道,转向我的父亲,“里德尔先生知道他在签什么吗?”

“排水沟坏了,”塞缪尔爷爷说,“窗户涨得关不上。屋顶漏水。我们的墙壁里有虫。游泳池是坏的。水管都堵了。地基裂了。都会维护好的。”

陌生人再次扬起眉毛,同时拉长了下巴,两颊凹陷进去。一副古怪的表情。

“他知道,”父亲说,“我全部都给他解释过了。我不确定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如果他没有意识到后续的影响,我就不能做公证。”

“请你公证吧,”父亲说,“你在这里就是做这件事的。迪奇派你来就是为了这件事。父亲知道他在签什么。你公证,然后我们就能继续往下办了。”

男人龇着牙齿吸了口气,我能听到舌头的小尖抵在他的上下腭之间。他把文件向塞缪尔爷爷递过去。

“你知道你在签什么吗?”他又问一遍,语气那么耐心、那么心平气和。

塞缪尔爷爷模糊地看了一眼文件,就好像他在努力聚焦。

“因为他叫我签。”他小声说,同时用一根手指指着父亲。

“这是一份委托书,”公证员说,“这意味着,你签字同意把决策权让给你的儿子。你理解那是什么意思吗?那意味着,他可以代表你行动,而无须咨询你的意见。你同意那样吗?”

塞缪尔爷爷抹了一把他的下巴,我看到他T恤上的字:有时我正好奇:“为什么那个飞盘越来越大呢?”然后它就砸到我了……

“我儿子叫我签的,”他说,“因为我听他的话,因为他懂得更多。他一直懂得更多。”

“够了,塞缪尔。”父亲抗议道。

“如果你靠近来听,能听到她跳舞。”塞缪尔爷爷对那个男人低声说。

“谁?”男人问。

塞缪尔爷爷抬起头看父亲。

“本来应该是我,”他说,“但成了你。”

公证员眯着眼看塞缪尔爷爷,然后怀疑地叹了口气。他来来回回地看了塞缪尔爷爷和父亲好几遍。然后他把文件夹还给父亲,把他的黑本子放进挎包。

“我不满意,”公证员说,“我认为他不理解签署这一文件可能产生的后果。我恐怕不能为你做公证。”

父亲威吓地朝那个男人靠近一步。

“你是在逗我吗?”他厉声说,“我破产的时候,公证员满街都是,什么都乐意公证。任何能把我的钱搞走的东西,我的生意,我的房子。什么问题都不问。而现在呢?现在一个公证员有良心了?你是在开玩笑吧,是不是?”

“再见,里德尔先生。”公证员一边说,一边把包挎到肩上,朝他的车走去。

“你在跟我开玩笑吧!”父亲对他大喊,“今天是个大日子啊,一个公证员关心谁在签什么了?你当真吗?”

男人走到他的汽车尾箱时,掉转方向,怒视父亲。

“这是我的工作,里德尔先生,”他说,“我认真对待我的工作。你父亲不理解那份文件的衍生后果。我的工作就是证明各方当事人都理解文件的内容,且没有在他人的胁迫下签名。如果你和其他公证员打交道时有过不快的经历,好吧,那我无法控制。我只能控制我自己,里德尔先生。我会坚持我的看法,除非你父亲理解衍生后果,否则他不应该像那样签署文件。我拒绝被你恐吓。”

男人打开司机位的车门。

“那我要怎么让他签呢?”父亲叫嚷着,“他有病。他痴呆啊!他或许永远都不会理解。”

“那你就上法庭,”公证员隔着车顶回答,“你找人宣布他无行为能力,精神不健全。医生们可以做证。法庭会把托管权指定给你,然后你就有权利了。在不确信各方当事人都理解事态发展的情况下,我不能为一份公证书做公证。祝你一天愉快,先生。”

“祝你一天愉快,先生?”男人驾车离开时,父亲对自己喃喃自语,“祝你一天倒霉!祝你今天倒透霉,先生!”

我能看得出来,事情非常严肃,但父亲的咒骂让我只得拼命憋住大笑。汽车驶远了,父亲愤怒地看着它。他把马尼拉文件夹摔在自己的大腿上,摇摇头,怒视着塞缪尔爷爷。

“我猜跟我作对就是你最擅长的事了,是吧,爸爸?”

“你为什么要那么做?”塞缪尔爷爷嘘他,回答道。

“这间屋子里,总得有人有个男人的样子,”父亲说,“而那个人显然不会是你。”

他一把从椅子上抓过蓝色大活页夹,走进屋去,砰一声甩上身后的门。

塞缪尔爷爷放松了一点。他喷了一口鼻息,拿起柠檬水。他前后摇晃,一边眺望海湾,一边小口细抿。他退回他的禅境了,与我彻底失去关联。又或者不是。或许他已经退回他痴呆状态的篱笆迷宫。我不敢肯定。

我跟着父亲回屋,走过门厅来到厨房,但我没进房间就停下了。我在门槛处听,父亲在和瑟瑞娜讲话。我没有暴露自己,只是偷听。

“哦,琼斯,你在想什么啊?”瑟瑞娜恼火地说,“如果就那么简单,你以为我不会自己处理吗?”

父亲什么也没说。我听到有动静。瑟瑞娜在厨房里走来走去,在准备晚餐。

“我把你弄到这儿来,是让你发挥你琼斯的魔力。”她继续说,一边发出不耐烦的啧啧声,一边指责地叹气。我能很容易想象出她的样子。从烤箱里取出一个盘子,用脚踢上门,于是门“轰”一声猛地关上。吹开一缕垂到她脸上的头发。坚持不懈地在砧板上切一根胡萝卜。嗒,嗒,嗒,嗒,嗒。

“你以为会怎么样?”我听到她说。

“为什么我们不能找人宣布他精神不健全?”

“没有听起来那么容易。会涉及医生,很多很多医生!一连串的测试、分析、资格听证会、判决、复核委员会。光是想想时间就够了,更别提要花的钱!不行,我们必须走这种方法。但你不能贸然行事,必须仔细考虑你希望达到的目标,然后定下中间目标,以令人信服地实现你的胜利。十分彻底地。你必须打好根基。当然,你不能指望不打根基就实现目标。”

“根基!”父亲奚落她。

“根基,琼斯哥哥,”她训斥道,“就是根基!”

继续切菜。这次是洋葱。一种撕裂的声音——又或许是像砂纸一样的东西:一种撕扯、研压的声音——在刀锋“啪”一声落在砧板上之前。没错,就是它。一颗洋葱。零星的腐蚀性汁液无形中喷洒在空气里,飘进她的眼睛,让她流泪。她抽了下鼻子,又切一刀。倏——嗒!

“你需要跟他和解,”她说,“你需要原谅他,也让他原谅你——”

“原谅我?”

“每个人都有过失,琼斯哥哥。或许,除了我。但那也只因为我当时太小,还没有失去童真。”

“那为什么你不去做?”父亲大肆抨击她。我知道她正想把他往那个方向引,因为出现了一个戏剧化的停顿,这期间,我敢肯定,她擦拭了刀刃,小心地把刀放下。

“因为我在这里,”瑟瑞娜用平和的语调回答,“因为我是留守后方的人,是给他穿衣、帮他洗澡、喂他吃饭的人。他生病的时候是我在照顾他,他没生病的时候我允许他刻薄地对待我。因为他需要我,就因为他需要我,这让他痛恨他自己和自身的限制、让他轻蔑地对待我。所以我是他的敌人。我是他所有怨恨的避雷针。”

“真是一大堆的话啊,”父亲说,“一堵墙。这是排山倒海啊。”

瑟瑞娜失望地叹气。

“你就是这样对待瑞秋的吗?”她问,“这么鄙夷?我看出来她为什么离开你了。”

紧随的是一阵停顿,又是更多拖着脚步的慢走,我不确定正在发生什么事。声音含糊不清,对我有迷惑性。然后瑟瑞娜说:“还没吃晚饭呢啊?”我意识到父亲正在自己拿药喝。

“我恨这个地方,”他说,我听到瓶盖被拧开、液体倾倒的声音,“我恨父亲,恨这个世界的一切。让我们忘掉整桩交易吧。我要去加入美国和平队,余生都待在非洲发蚊帐,崔佛会动身去英国跟瑞秋住,爸爸可以拎个痰盂坐在前廊上,盯着太阳看。谁在乎啊。”

“哦,拜托!”瑟瑞娜大喊,“你真是块华夫饼!在外面待了这么长时间,你应该被磨得棱角锋利才对,琼斯!你应该是一把斧头,期盼出击!如果有什么必要的话,那就是我们欠这个世界一件事,要把这个地方从这个星球表面抹去。冲刷祖先的宏伟历史是我们的义务,他们为了牟利,强行抢掠了这片土地。我毫不怀疑,伊莱哲会因为我们为这片土地努力地做些什么而以我们为傲。我们在努力取得成就啊,琼斯,不像里德尔家族其他那些走过这些门厅的无所成就者,比如爸爸,比如亚伯爷爷,趿拉着步子,喃喃自语。我们不能让他们决定我们的命运,不能做受害者。我们得为了自己,决定我们的命运。现在就给我打起精神来,孩子。去做点实事!你必须说服爸爸,这一计划是为了整个家族好。”

我喜欢那句妙语:“你真是块华夫饼。”我父亲就是那种东西吗?一块华夫饼?一块有宏图壮志的煎饼?一个懦弱的人,来来回回地弹动,就像浸透了枫糖浆那样?一个总是选择最少阻力路径的人?

他们停下谈话,我感觉他们盯上我了。我听到瑟瑞娜的脚步那么轻巧地落在木地板上。我不知道她是不是在朝门厅走来——或许她听到了我的动静,在偷偷地接近我——我寻找最近的出口,然后发现了那扇通往用人楼梯的门。我猫低身子穿过门厅,悄悄地打开门,溜进去,然后尽可能快地关上门,没发出一点声音。我的心脏怦怦直跳,赶快悄悄上了楼梯,走进看不见的漆黑深处,然后停下来,试图不去呼吸。下方的门开了。我谨慎地呼吸,不想被人听到。

“我知道是你。”她大胆地说,尽管她看不到我,也不确定我是不是真的在那里。她的声音透出怀疑的意味。“我知道你一直在听。不错啊你,但你还不够好。别以为你在这里做的每件事我都不知道,因为每件事我都了如指掌。”

她停顿,我依然不动。

“晚饭三十分钟后开始,”她终于说话了,“准时下来。”

门关上了,我又可以自由呼吸了。



(1)源自希腊神话中的一个故事。小亚细亚中西部的弗里吉亚古国没有国王,首都颁布神谕,下一个赶着牛车进城的人就会被立为国王。一个名叫戈迪亚的小农由此被立为王。他的儿子迈达斯(Midas)出于感激,用山茱萸的树皮打了一个复杂的结,把牛车拴在一根柱子上,奉献给弗里吉亚之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