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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蒙田随笔全集》下卷 第五章 论维吉尔的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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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着有益的思考愈来愈充实和坚稳,它们也愈来愈成为精神的羁绊和沉重的负担。罪恶、死亡、贫穷、疾病是一些重大而又使人痛苦的主题。必须具有一副既知道如何承受和战胜这些苦难,又知道如何享受生活、坚守信仰的心灵才能面对它们,还必须常常启迪和锻炼心灵去研究它们,但对一个普通人而言,则只能轻松而有节制地去思考这些问题,倘若过分紧张,心灵便会惊慌失措。

我年轻时需要别人提醒和激励才能安于公务;因为据说年轻人活泼的性情和充满活力的身体不适合作公务上严肃而哲理的思考。现在我则处于另一种心态。人至迟暮,身体条件给我提出太多的警告和劝诫,使我愈来愈清醒和理智。我从过分活泼堕入过分的庄重,而后者比前者更有害。故而眼下我有心让自己稍稍放纵些,有时任精神在年轻人的顽皮思想中游逛,使它得到休憩。从今以后我只能是太沉着,太稳重,太成熟。年岁每天都在教训我要冷静,要节制。这年老之躯对任何越轨行为避之犹恐不及。现在轮到躯体来改造精神,统治精神了,而且其方式更粗暴,更专横。不管我是睡着还是醒着,它无时无刻不让我想到教训、死亡、忍耐、忏悔。现在我防止自己一味节制,一如过去防止自己一味追求快意。因为节制总在拖我的后腿,简直使我到了迟钝麻木的地步。而我,从各个意义上来讲,要做自我的主人。明智也会过分,而且也像狂热一样需要调整。为了不让自己干涸,不让自己愈加谨小慎微,“不让精神总被肉体的病痛缠绕[1],”我常在病痛留给我的间隙中,缓缓把目光从我面前那浓云密布、孕育着暴风雨的天空移开:这天空,谢天谢地,我注视它时毫无惊恐,但却并非毫不费力,不作探讨。我兴致盎然地徜徉在对逝去的青春的回忆中。

心灵渴念那失去的东西

整个沉浸于往昔的情景[2],

——佩特罗尼乌斯

童年朝前看,老年朝后看,这不就是雅尼斯[3]的两张面孔的含意吗?岁月可以挟我而去,但是我却要它倒着流!只要我的眼睛还能辨认那逝去的美好花季,我便要不时地将目光转向那段时光。虽则青春已从我的血液和血管中逃遁,但至少我不愿把它的形象从我的记忆中抹去。

回忆过去的生活

无异于再活一次[4]。

——马提亚尔

柏拉图要求老人们观看年轻人操练、舞蹈和游戏,以便从别人身上再一次享受自己的肢体已失去的灵活和健美,并在回忆中重温那灿烂年华的潇洒韵致和种种优越。他还要求老人们把胜利的荣誉颁给最能使他们中的大多数得到愉快和欢乐的人。

过去我把那些沉重的、阴晦的日子作为不平常的日子记下来,但它们很快便成了我的平常日子;而那些美好的、清朗的日子倒成了不平常的日子。倘若哪一天没有任何事使我悲伤,我便会像得到一次恩惠似的受宠若惊。不久,即便我胳肢我自己,怕也不能从我这衰弱之躯引出可怜的一笑了。我只能在幻想和梦境中愉悦自己,用计谋转移老境的忧烦。当然,应该寻求梦幻之外的良药,即便那是对抗自然规律的一种人为的无力斗争。延长老年的种种不适或让他们提早到来,乃是最愚笨的行为,可惜几乎每个人都在这样做;我愿意推迟老年,而不愿未老先衰。哪怕遇到最微不足道的娱乐机会,我都紧紧抓住。我虽听说有几种既谨慎正派又强烈快意的娱乐方式,但是人言对我的作用不大,不足以引起我对它们的兴趣。我并不要求娱乐方式如何崇高、豪华、盛大,倒更喜欢它们温馨、简便、随手可得。“我们远离大自然而投身于人群,但人群从来不是个好向导[5]。”

我的哲学是行动的哲学,是遵从自然习惯和现实习惯的哲学,而很少是幻想的哲学。即便我喜欢玩榛子和转陀螺,那又何妨!

为拯救国家社稷,他不把街谈巷议放心上[6]!

——恩尼乌斯

快意是一种容易满足的美好感觉,它本身已经够丰富的了,无需再加上名声的光彩,它倒更喜欢默默无闻。一个年轻人若是把兴趣放在挑选酒和调料的口味上,便该挨鞭笞。过去我最不精于此道,也最不屑于学此道。然而如今我也在学了。我为此感到十分羞惭,可是有什么办法呢?更叫我羞惭和恼怒的是促使我学习此道的

客观情况。现在该我们老年人幻想和闲荡了,而年轻人则要去追求名望和成功。青年人正走向社会,走向声誉,而老年人已是过来人。“让年轻人去玩刀剑、骏马、标枪、狼牙棒、网球、游泳和赛跑吧,把他们弃之不要的骰子和骨牌留给我们老人[7]。”自然规律本身把我们赶进屋里。由于年事已高,体弱多病,我只能给自己找些玩物和消遣,就像对待孩子一样,无怪人们说老年人重新变成了孩子。明智和疯狂须得煞费苦心轮流交替为我服务,才能支撑和帮助我度过这多灾多难的暮年:

在明智中加入少许疯狂[8]。

——贺拉斯

同样,我也躲避哪怕是最轻微的打击,从前只会伤及我的表皮的事,如今可能刺穿我的心,尽管我已十分心甘情愿地开始让自己的脾气适应各种伤害!但“对于脆弱之躯,任何打击都会造成损伤[9]。”

有病的心灵经受不住任何痛苦[10]。

——奥维德

我一向是个对侮辱十分敏感的人,如今变得更娇嫩,同时却又处处不设防。

有裂痕的东西在最轻微的撞击下也会破碎[11]。

——奥维德

我的理智阻止我埋怨和抗拒造化要我承受的烦恼,但并不能阻止我感受这些烦恼。我愿走遍天涯海角寻找一个地方,在那儿过一年饶有趣味、充满快乐的安静日子,因为我的人生目的就是要惬意舒畅地生活。那种阴沉、麻木的安静,我并不缺少,但它使我头脑满涨、昏昏欲睡,我不满足于这种清静。倘若有某个人或有雅兴的一伙,不管他们是在乡村还是在城市,不管是在法国还是在异国他乡,不管他们喜欢深居简出,还是喜欢游历四方,只要我的性情与他们相投,他们的脾气对我合适,那么他们只需在手掌中打个呼哨,我定会前去与他们汇合。

人们常说思想有其得天独厚之处,即能在老年重放光彩,既然如此,我希望它充分显示这一特点,如果它能,就让它发绿、开花吧,如同栋树上的槲寄生。但只怕它会背弃我,因为它与躯体兄弟般亲密相连,每每在需要时抛下我而追随躯体。我有心满足它,吸引它,都是枉然。我试图把它从它与躯体的联盟中解脱出来,并向它展示塞涅卡和卡图鲁斯,贵妇和宫廷舞蹈,然而这一切全是徒劳;倘若它的伙伴患腹泻,似乎它也患腹泻。连它所独有和特有的活动也不能激起它的活力,它显得迟钝麻木,像个冻僵了的人,是啊,没有轻松活泼的躯体,就没有轻松活泼的精神产品。

古代思想家在探索精神出奇激奋的原因时,只把它归因于神力、爱情、鏖战、诗歌或酒力,而未给健康的体魄——热血沸腾、生机勃勃、精力饱满、自由自在的体魄,正如青春和宁静曾赐给我的那种健康体魄——一个应有的地位,他们未免失之偏颇。旺盛的血气使思想迸发出强烈而明亮的火花,这些思想火花超出我们天生的智力,是一种最有灵感,甚至是最狂热的激情。而健康状况不佳则会使我们精神沮丧、呆滞,产生相反的效果,这是毫不足怪的。

精神不振作起来做点工作,却与躯体一同萎顿[12]。

我老来的精神比一般人更不济,而它还要我为此对它感恩!不过至少,趁我们还有喘息之机,让我们把苦恼和纠葛从我们与别人的交往中驱除出去:

“趁自己还有可能,老年人要舒展愁眉;[13]”“用戏言谑语把忧愁转为快乐[14]。”我喜爱一种活泼平实的睿智,我躲避那种尖酸冷峻的性格,任何可憎的嘴脸都使我觉得可疑:

愠怒的面孔阴森逼人[15]。

——布加南

道貌岸然者之中不乏放荡淫邪之辈[16]。

——马提亚尔

柏拉图说脾气的随和或乖戾昭示着心灵的善良或歹恶,我对此言心悦诚服。苏格拉底的脸始终如一,总是明朗的,笑盈盈的;老克拉苏的脸也始终如一,就是从来不笑。

德行应是令人喜欢、令人愉快的品质。

我知道,有少数人会对我这些文字的大胆表示不满,而他们对这些文字表达的大胆思想却无可非议。我顺应了他们的勇气,却冒犯了他们的眼睛。

肤浅地抓住柏拉图文章的片言只语,而不提他和费东、狄翁、斯特拉、阿盖纳萨之间的来往,好一种符合逻辑的做法!“不要羞于道出我们敢于想的事[17]。”

我憎恶那种总是满腹牢骚、愁眉苦脸的人,他们对生活中的乐趣视而不见,却牢牢抓住生活中的不幸,从哀叹不幸中得到满足,好似苍蝇,在光洁平滑的物体上呆不住,必须停在粗糙不平的地方;也好似吸血虫,专找不洁的血吮吸。

再者,我要求自己,敢做的事就敢说,不能公布于众的事便不要去想。我最坏的行为和思想也没丑陋到不能告人的地步。人们在忏悔时都很谨慎,若是在行动中那样谨慎该多好!然而犯过失的胆量丝毫不受忏悔时的胆量的抑制。谁若是要求自己说出所做的一切,他就会要求自己不做任何不得不保守秘密的事。但愿我的过分大胆能带动人们超越源于自身弱点的那种怯懦而又具有腐蚀性的品质,走向自由;但愿我的这些毫无顾忌的文字能把世人引向真正的理性!应当正视自己的毛病,研究它,为的是批评它。向别人隐瞒自己的毛病的人,通常也不敢把它向自己坦露。倘若他的毛病被人看到了,便怪自己没遮盖好;这种人对自己的良心文过饰非。“为什么人不愿承认自己的毛病呢?那是因为他仍然是自身毛病的奴隶。人们只在醒了以后才述说自己做过的梦[18]。”肉体的病越严重便越明朗化,于是我们发现,自己以为的感冒或韧带扭伤原来是痛风病。而心灵的病越是加剧便越变得糊涂。病得愈重的人愈是感觉不出自己的病。所以要经常以无情的手将它们抖露在光天化日之下,把它们打开来,把它们从我们的心灵深处挖出来。坏事也和好事一样,有时只要把它说出来,心里便会无比舒畅。难道有什么过失,因其丑恶我们就可以不坦白出来吗?

我不能忍受做假,故而避免为他人保守秘密,因为我没有勇气否认我知道。我知道的事我可以不说,但要否认我知道,我必定会很为难,很痛苦。保守秘密,应该是出于自觉,而不是出于义务。为效忠君王而必须严守秘密,这并非难事,倘若不要求我同时还说谎。有个人求教于米勒的塔勒斯[19],是否该郑重其事地否认自己有过猥亵行为。倘若那人来问我,我会回答说,他不应当否认,因为我觉得撒谎比猥亵行为更坏。塔勒斯给他的完全是另一种劝告,劝他发誓没干,说得越少越保险。当然,塔勒斯的劝告并非要那人选择恶行,不过它会导致恶行的重犯。

说到这里,顺便提一句,假如有谁向一个正直的人提出,用艰难困苦来抵消恶行,那么这一定很容易成交;但假如逼这个正直的人在两种罪恶之间作选择,那就叫他进退维谷,十分为难了;从前有人给奥利金[20]介绍了一个卑鄙的埃塞俄比亚贵族,然后向他提出:要么像供奉神灵一样供奉此人,要么给此人当肉体上的玩物。奥利金接受了前一个条件,而且据说是用狡猾的办法。因此当今那些宣称宁愿为勾引过十个男人而良心不安却不愿为误了一台弥撒而良心不安的女人,按她们的过失而论,也许不算是格调不高的人了。

虽然把自己的过失如此公布于世有些冒昧,但无需担心这些事会成为榜样被后人仿效,或成为惯例被后人依循。因为亚里斯通说过,人们最怕的风是能吹走他们的蔽体之物的风。所以还得找回那块愚蠢的遮盖世风的破布。有些人将自己的良心送进了窑子,却保持一副正人君子的姿态。连背信弃义者和谋杀犯也赞成冠冕堂皇的法律,声言遵守法律是他们的义务。不管如何,总不该由不公正来控告不文明,也不该由狡诈来责怪鲁莽。令人遗憾的是,坏人并不同时又是傻瓜,他可以用体面来掩饰自己的罪恶。然而这些美丽的饰物本该镶嵌在光洁无瑕的白壁上,这样的墙壁才值得保养或粉刷。

胡格诺分子指责我们的忏悔在私下里进行,而且只能耳闻,有鉴于此,我的忏悔便面向公众,虔诚而坦荡。圣徒奥古斯丁、奥利金和伊波克拉特曾公布过他们言论中的错误;我呢,还公布我道德品行中的过失。我如饥似渴地要让世人了解我,了解得多深,于我倒无关紧要,只要是真实地了解;或者,说得更确切些,我不渴望什么,只是非常担心被那些有机会知道我的名字的人张冠李戴,把我看成另一个人。

有的人为荣誉和功名竭尽全力,他们戴着面具在社会舞台上表演,把真实的自我掩藏起来不让公众了解,这种人究竟想得到什么呢?夸奖一个驼背说他身材好,他会认为这是侮辱。倘若你是个胆小鬼,而人们尊你为勇夫骁将,难道人家说的是你吗?人家把你当成另一个人了。某人见别人对他频频敬礼致意便喜不自胜,其实是因为人家把他这个最无足轻重的人当成一群人的头领了。马其顿国王阿盖拉于斯一天在街上走时被人泼了一身水,目睹者都说国王应该惩办那人。他说:“是的,不过,他并没把水倒在我身上,而是倒在他以为我是的那个人身上。”某人警告苏格拉底有人在诽谤他,苏格拉底回答说:“他诽谤的不是我。因为他讲的那些东西在我身上丝毫不存在。”拿我来说,谁若称赞我是个优秀的船只驾驶员,夸我很谦虚,或很洁身自好,我是不会领他的情、向他道谢的。同样,谁若骂我是背信弃义者,是窃贼或醉鬼,我也不会自认为受到冒犯。缺乏自知之明者才会为虚假的称赞而陶醉。我不会,因为我看得清自己,我研究自己直到最深处,我知道什么属于我,什么不属于我。我宁愿少受些赞扬,只要能被世人正确地认识。人们可能认为我在某件事中表现明智,而我也许恰恰认为那是愚蠢。

我的《随笔》只是贵妇们的一件共同的摆设,而且是客厅里的摆设,我为此颇为烦恼;但是这一章可能把我引进她们的内室。我喜欢与她们作亲密一些的个别交往,因为公众是无好意也无趣味的。我们在告别将要抛开的东西时,往往过分夸大我们对它的情意。我现在正向社交界的游戏作永远的告别。这是我与它们的最后拥抱。不过还是回到我们的本题吧。

生殖行为是极其自然,极其必要,极其合理的,但它究竟对人类干下了什么,使得人们不敢坦然谈它,并把它逐出严肃、正经的话题呢?我们可以大胆地说“杀”、“偷”、“叛卖”,为什么碰到“生殖”这个词,就只敢在齿缝里嗫嚅呢?是否意味着我们嘴里愈是少吐出这个词,就愈有权利在头脑里扩大它的位置呢?

那些使用得最少,写得最少,说得最少的词,倒是人们知道得最清楚,了解得最广泛的词,这是合理的事。无论哪个年龄的人,也无论哪种风俗习惯的人,没人不知道这个词,正如没有人不知道面包。它刻印在每个人的心里,只是未被用声音和形象表达出来。同样合理的是,生殖行为被我们用沉默包裹着保护起来,因而把它从沉默中拉出来——哪怕是为了谴责和审判——就成了罪过。另一方面我们也只敢以代用语或绘画的形式来鞭笞它。一个罪犯十恶不赦到司法不愿碰他也不愿看见他的程度,这倒是对他极大的恩惠;惩治的严厉反使他自由了,获救了。书籍不也如此吗?因为被禁,反变得更为家喻户晓,更为畅销了。至于我,我要抓住亚里士多德的一句话,他说,给青年人当装饰品,而给老年人当指责词是可耻的。

下面这些诗句常在古代哲学学派中传诵(我信奉古代哲学学派远胜于信奉现代哲学学派,因为依我之见,前者优点多,缺点很少):

过分躲避爱神的人

与过分追隨爱神的人一样错。

——普鲁塔克

是你,女神,一手支配着造物,

没有你,神圣的天边将一片空漠,

没有你,便没有愉悦和欢乐[21]。

——卢克莱修

我不知道是谁搅坏了帕拉斯[22]、缪斯与维纳斯之间的关系,使她们冷落起爱神来。而我则认为,她们应该是最能和睦相处,最能相得益彰的几位天神。缪斯若没有了爱的遐思,便不可能有动听的言谈,她们的作品也失去了最高尚的素材;爱神若缺少了诗神的拜访和帮助,便失去了最有效的武器,而变得软弱无力;然而人们把亲切、善良等种种美德堆在上帝身上,而把忘恩负义、不识好歹的毛病加在保护人类和正义的女神身上。

我与爱神之间的关系中断时间还不算太长,还没有长到使我忘记这位神的威力和重要作用:

我能认出往昔爱情之火留下的痕迹[23]。

——维吉尔

在我身上还残留着一点狂热过后的激动和温馨,

但愿我永葆这股热情,即使在我生命的冬天[24]。

——勒塞贡

不管我变得如何干枯和沉重,我依然感觉到一点昔日热情的余温:

如同爱琴海,当朔风或南风

将它颠荡翻腾后已停止吹刮,

它在暴风过后不能立即平静,

依然波翻浪涌,涛声喧天[25]。

——塔斯

但是,据我所知,诗歌所描绘的爱神的威力和作用要比爱神本身具有的威力和作用更强大,更活跃;所谓

诗有神奇的手指[26]。

——于维那尔

诗歌所表现的爱也比爱情本身更温柔。裸体的维纳斯不及维吉尔在下面这些诗句中描写的那样美丽、热烈、娇喘吁吁:

她不再说话,见他犹豫不决,

女神将雪白的手臂围住他的颈脖,

用温柔的亲吻鼓起他的勇气,

伏尔甘[27]顿然恢复了平素火热的激情,

一股熟悉的热流暖透他的骨髓,

传遍他软瘫的身体。于是,雷声响处,

一道火光划破天空,穿过被照亮的云层……

说完这些话,他给维纳斯最热烈的吻,

然后,他枕着妻子的酥胸,享受恬静的睡梦。

在这些诗句中,我认为需要考虑的是,诗人把一个已婚的维纳斯描写得有点过于冲动了。婚姻是一种明智的交易,在婚姻里,情欲已不那么颠狂,而是较为深沉,也有所减弱。爱情不愿意男女双方不靠它而靠别的东西维系在一起,当它混在以其他名义——比如婚姻——建立和维持的关系中,它就变得无精打采,因为在婚姻中,联亲、财产的分量与风韵、容貌同等重,甚至更重。不管人们口头怎么讲,实际上人们不是为自己结婚,而主要是为传宗接代,为家族而结婚。婚姻的用处和好处关系到我们的世系,远甚于关系到我们本人。故而,我认为这事由第三者来操办比自己亲手操办更好,按别人的意思办比按自己的意思办更合适。这一切与爱情的常规真是大相径庭!所以,正如我在别处说过,把爱情关系中的放肆、荒唐用到神圣可敬的婚姻关系中,乃是一种乱伦性质的行为。亚里士多德说,触摸你的妻子时应当小心、庄重,以免猥亵的抚摩激起的肉欲使她冲出理智的轨道。他从良知的角度说的这番话,医生们从健康的角度也说过:过于热烈、过于追求快感、过于频繁的性欲会损害精子的质量,妨碍受孕;他们还说,为了给萎靡不振的两性关系——夫妻间的两性关系往往是这样——注入正当的有利生育的热力,就应该遵循物以稀为贵的原则,隔很长时间才惠顾你的妻子,这样,

她将贪婪地抓住维纳斯的馈赠,

把它深深地埋藏在自己的体内[28]。

——维吉尔

依我之见,建立在容貌和情欲上的婚姻是最容易失败或发生变故的。婚姻的基础应当更牢固、更恒久,而且在上面行走需得小心谨慎。热血沸腾、肆无忌惮之举于你毫无益处。

有些人以为把婚姻与爱情连在一起,就能为婚姻增加光彩,我觉得,他们的做法与那些为要抬高德行的身价便认为高贵身份即是美德的人毫无二致。婚姻与爱情,德行与高贵之间有某种相似,但却有很多不同;没有必要搅乱它们的名字和称号,把它们混为一谈对两者都不好。出身高贵是一种长处,把它列入考虑的因素是对的;但这种长处取决于他人,而且可能降落在一个品质恶劣、毫无能力的人身上,故而它远不及美德受人敬重。如果要说它是一种美德,那么它是一种人为的、表面的美德;它取决于时间和命运,并随地域的不同而变换形式;它有活力,但并非不朽;它来自出身,正如尼罗河来自发源地;它属于整个家族谱系,因而为某些人所共有;它有连续性,又有相似性;它重要,又不很重要。博学、强健、善良、美貌、富有等长处都能进入人们的交往,而高贵的出身只能自己受用,对他人毫无用处。有人给国王举荐两名想得到同一职位的人,请国王挑选,一个是贵族,另一个不是。国王下命令,不要管是否是贵族,要挑最有能力的人;但倘若两人在能力方面旗鼓相当,则必须尊重贵族身份,这便是所谓名正言顺。一个陌生青年向安提戈诺斯要求,让他接替父亲的职务,他父亲是位很有才华的人,刚刚去世。安提戈诺斯回答说:“朋友,在赐予这种恩惠时,我要看手下的人是否勇敢,而不看他们是否贵族出身。”

的确,不应该像斯巴达国王的官员们那样,号手、乐师、厨师等各个职位均由他们的孩子继承,哪怕他们对此一窍不通,也在精通这些行业的人之先被录用。卡里居特[29]的贵族被视为居于众人之上的一种人,不准结婚,不准从事其他职业,只能在军队供职。姘妇,他们可以要多少有多少,这些女人全都生活放荡,互相并不妒忌,但是假如他们与贵族以外的任何女人姘居,就犯了不可饶恕的死罪。若在路上行走时被平民百姓碰了碰,他们便认为自己的身子被弄脏,自己的贵族身份受到极大的侮辱和玷污,所以那些仅仅过于靠近他们的人都一律格杀勿论,以至贱民们行走时必须发出叫喊,如同威尼斯轻舟的船夫在河道拐弯处必须叫喊,以免与别的船只相撞一样,贵族命令贱民闪到一边,这样贵族可免于被弄脏(他们认为,一旦被弄脏,终身洗不净),而贱民们则可免于一死。任何平民百姓,不管他奋斗多长时间,不管他受到过国王的什么恩宠,不管他担任什么职务,不管他具备什么德才,也不管他拥有多大家产,都永远不能跻身于贵族,而不同职业间的男女不得通婚这一习俗更扩大了社会隔阂,比如鞋匠的女儿不能嫁给木匠;父母有责任培养自己的孩子继承父辈的职业,而且只能是父辈的职业,不能是别的职业。职业和社会地位就这样代代相传,保持不变。

好的婚姻——如果世上存在好婚姻的话——拒绝接受爱情的伴随和爱情的特性,而是力图体现友谊的性质。婚姻是一种温馨的共同生活,充满忠贞、信赖,以及无数相互间的有益而实在的帮助和责任。“任何女人一旦品尝了这种婚姻的滋味,任何女人一旦由婚姻之烛把她和所爱的男子结合在一起[30],”便不再愿意处于丈夫的情人或女伴的地位,当她作为妻子在这个男人的感情上占据一定地位,那么她的地位是体面的,稳固的。倘若她的丈夫为别的女人动了心,向别的女人献殷勤,而当时有人问他,在他的妻子和情妇之间,他不怕谁丢面子,谁的不幸更会使他伤心,他希望谁得到更多的荣华富贵,那么在一宗健全的婚姻里,这些问题的答案是可以想见、毋须怀疑的。美好的婚姻那么罕见,正说明它的宝贵,它的价值。假如好好缔造,好好对待,婚姻实在是我们社会再好不过的构件。我们少了它不行,然而我们又贬低它、践踏它。如同鸟笼一样:笼外的鸟儿拼命想进去,笼内的鸟儿拼命想出来。苏格拉底被问及什么更合适,娶妻还是不娶妻,他回答说:“不管娶妻或不娶妻,总会后悔的。”这种看法成了一种俗套,与其相应的还有所谓“人之于人,不是上帝,便是豺狼[31]”的说法。要缔结美好的婚姻,需要汇集很多良好的品德。当今世下,婚姻更适合头脑简单者与平民大众,因为他们的心灵没有被享乐、好奇和无所事事的生活搅得如此之乱。生性放荡如我,又憎恶任何形式的羁绊和义务,是不适于结婚的:

颈上不套这具枷锁,我会过得更加快活[32]。

——加吕斯

就我本人的意愿而言,即便智慧贤德的化身看中了我,我也不愿娶她。但是说也枉然,我们敌不过社会生活的规矩和习俗。我的大部分行为皆出于仿效,而非出于选择。故而,结婚,也并非我真正自愿,是家人牵着鼻子干的,而且是迫于一些特别的客观情势。须知,不独那些不合适的事,甚至连极其丑恶堕落但又可以避免的事,也无一不因某种条件和突然情况而变得可以接受,因为人的处境太虚妄了。我当时心理上的无准备和情绪上的敌对肯定甚于体验过婚姻后的今天。然而,尽管别人认为我是个狂放不羁的人,事实上,我对婚姻法规的遵守比我原先许诺的和人们希望的要更严格。既然让人套上了桎梏,反抗就为时太晚了。要小心卫护自己的自由,而一旦屈从于责任,就必须坚守共同义务的种种条规,至少要尽力做到。有些人进行了婚姻交易,尔后又怀着仇恨和蔑视对待它,这种做法是不公正的,不恰当的;同样,妻子们之间互相传播、奉若神示的一条精采的行为准则:

侍奉丈夫如同侍奉主子,

提防丈夫如同提防叛徒,

(意思是说:你要怀着一种被迫的、敌意的、戒备的敬意对待夫君)也是侮辱性的、难以被丈夫接受的,它不啻是一声挑衅的呐喊、开战的呐喊。我的性格太懦弱,对付不了如此复杂的用心。说真的,我还没狡猾和玩世不恭到混淆公正与不公正的地步,也不至于嘲笑一切不合我的口味的秩序和规范。我不会因为憎恶迷信而立刻走到反宗教信仰的极端。即便不能始终如一地履行义务,至少应该尊重和承认那些义务。缔结婚姻而又不身心相许,乃是一种欺骗。让我们进一步谈谈这个话题。

我们的诗人描绘了一宗婚姻,这宗婚姻可谓两厢情愿,门当户对,然而缺少的是男女之间的忠诚。也许诗人想说,屈服于爱情的力量,而同时又保留对婚姻的某种义务,这并非不可能的事?亦或是想说我们可以伤害婚姻而又不让它完全破裂,正如一个仆人揩主人的油却并不恨主人?由于容貌的吸引、机缘和命运的撮合(不可否认,命运有时确也插上一手,诗云:

衣服遮盖下的器官自有其天数,

倘若命运之神将你抛弃,

你纵有奇长的阳具也枉然[33]),

——尤维纳利斯

一个女人恋上了一个外人,但并未完全死心塌地,还能与丈夫保持一定的关系。爱情与婚姻是两个目的,各有其不同的路线,无法融合。一个女子可能委身于某个男人而又绝不肯嫁给他,并不是因为财产地位,而是因为男人本身的问题。很少有男人娶了原来的女伴而不后悔的。甚至在神的世界也不例外。朱庇特与他原先爱慕和占有的女人结成了多么糟糕的一对夫妻啊!这便是俗话所说:在篮子里拉屎,然后又把篮子扣在头上。

我年轻时在某地见过有人以结婚来忘却爱情,这是不光彩的、怯懦的行为;婚姻和爱情的含义太不一样了。我们可以毫无妨碍地喜欢两样不同的、甚至互相抵触的东西。伊索克拉底说,雅典城令人赏心悦目,如同男人出于爱慕而追求的一位贵妇;人人喜欢来这儿散步,消磨时光,但没有一个爱她是为了娶她,就是说,在那儿扎根和定居。令我气愤的是,某些丈夫讨厌他们的妻子仅仅因为他们另有所爱;其实,我们不该因自己的过失而减少对妻子的爱,至少,出于悔恨和同情,我们也应该觉得她们更加可贵和可亲。

伊索克拉底还说,爱情和婚姻的目的各异,但可以在某种方式下互容。婚姻的好处在于它的功利性、合法性、体面性和稳定性,它给予的欢乐是平淡的,但却更无所不包。爱情仅仅建筑在男欢女爱的基础上,它给予的乐趣确实更销魂、更强烈、更刻骨铭心,而且因难于得手而变得更炽热。爱情需要刺激,需要烹调。没有箭和火的爱情就不再是爱情了。婚后的女人给予得太慷慨,以至夫妻间的感情和欲望磨得迟钝了。为了避免这消极的一面,请看里库古斯[34]和柏拉图怎样呕心沥血制定有关的法律。

女人拒绝接受一些社会生活准则,这不是她们的过错,因为这些准则是男人制定的,她们没有参与。她们和我们之间自然存在一些明争暗斗。即如男女间最密切的默契——婚姻,也是多变故、多风波的。依维吉尔之见,在有一点上,我们对待她们欠考虑:我们已经知道,她们爱的能力和热烈程度无可比拟地高于我们,古代那位时而是男人,时而是女人的神父即证实了这一点,

他了解男性的爱,也了解女性的爱[35];

——奥维德

此外,我们还从过去不同时代的一位罗马将领和一位罗马皇后——两位臭名昭著的荒淫大师——在这方面的表现得到证明(他一夜曾使十名被他掳来的萨尔马特少女失掉童贞;而她呢,一夜竟曾二十五次与男人交欢,按自己的需要和兴趣变换伙伴,

宛若张开的蚌壳,快意而炙热,

交欢后的她疲惫地离去,却并未餍足[36])。

——尤维纳利斯

再者,发生在加泰罗尼亚[37]的一桩夫妻间的争端也能说明一二:妻子抱怨丈夫的要求过于频繁,据我看,并不完全因为她对此感到厌烦(我只相信宗教信仰方面的奇迹),而是她想借作为婚姻根本的夫妻行为来削弱和制约丈夫对妻子的权威,也为了表明女人的怨愤和报复心已超出了婚床的范围,而且已不把维纳斯的恩赐和爱的乐趣放在眼里。对妻子的诉词,丈夫——一个十足粗暴和变态的男人——是这样回答的,他说,即便在斋戒禁食的日子,他也不能少于十次。仲裁法庭经过深思熟虑的讨论,下达了阿拉贡王后的著名决定。这位可敬的王后,为了给后人提供一个正常婚姻应有的节制和谦恭的准则与规范,规定:合法而必须的界限为每天六次。这个数目对女性的需要和欲望而言是大大降低、相去甚远的,王后说,这是为了建立一种便于执行的,从而也是永久不变的法律形式。可是医生们惊呼了:既然这个数字是女人的理智、自制力和贤淑的尺度,可见她们的淫欲该有多么强!再看对男人性欲的估计,司法学派的主帅索隆把夫妻间的接触定为每月三次。我们在相信和宣扬了上述这一切以后,竞要求她们克制这种与生俱来的欲望,这无异于要她们忍受极端的痛苦。

没有比性欲更急切的欲念了,而我们要求她们单独抵抗这种欲念,而且并非作为一般的毛病,而是作为一种比不信教和杀父之罪更令人憎恶、令人诅咒的罪恶去抵抗。然而我们自己却向这种欲念投降而并不知罪,并不自责。我们中间有些人曾试图战胜它,但他们承认,即便有药物的帮助,要驯服、削弱、冷却肉体的欲望是何等困难,甚而不可能。相反,我们要求女人身体健康,朝气勃勃,发育得好,营养好,而同时又要求她们守身如玉,也就是说既要她们热血沸腾,又要她们冷若冰霜;要知道,既然我们认为婚姻的职能是阻止她们的欲火燃烧,那么根据社会习俗,这种婚姻便很难解除她们的焦渴。假如她们嫁给了一个血气方刚的男子,这男子却会把自己的活力倾注到其他地方,并以此为荣:

你若不知羞,我们去法庭;

我高价买下了你的阳具,

它不再属于你,它已卖给了我[38]。

——马提亚尔

哲人波莱蒙就曾被妻子义正辞严地告到法庭,说他将本该用来传宗接代的种子撒到了贫瘠的荒地里。倘若女人嫁的是老而无用者,则她们的处境还不如处女和寡妇。我们满以为她们给养充足,因为身边有个男人(正如罗马人认定贞女克洛蒂雅·莱塔被玷污了,因为卡里古拉[39]近过她的身,尽管后来事实证明他只是近过她的身而已),其实这反倒会不断刺激她们的需求,因为,男人——不管是什么样的男人——的陪伴和接触,唤醒了她们的欲念,而在独处时这欲念要平静安分得多。正是出于这种考虑,波兰王子莱博斯拉斯和他的妻子金姬,为了使他俩的贞洁显得更难能可贵,经国王同意,在新婚之夜,同床共衾之时,发愿禁欲,而且一直坚持下去,尽管莱博斯拉斯享有丈夫的种种方便。

在女人还是孩子时,我们便培养她们熟悉爱情:她们在举止风度、打扮、知识、言谈方面受的训练,乃至全部教育无不以此为目的。她们的家庭教师所做的事便是在她们头脑中印下爱情的形象,哪怕是通过反复描绘使她们对爱情产生厌恶。我的女儿(我只有这一个孩子)已到了一定的年龄[40],在这个年龄,早熟的女孩已经可以合法结婚。但她开窍得晚,又长得纤细柔弱,加之一直被她母亲养在深闺,施行个别教育,所以她不过才开始脱掉孩童的稚气。一天她在我面前读一本法文书,碰到fouteau这个字,这是一种人所共知的树的名字,她的家庭教师立刻有点粗声粗气地止住她,叫她跳过这个尴尬字,我在一旁不加干预,以免破坏她们的规矩,因为她的管教丝毫没让我不放心过。女人的管教自有其神秘的方式,应当由她们去。但是,我敢说,即使我的女儿与二十个男仆厮混六个月,这个字的可恶发音,对这一发音的理解、运用以及它可能引起的一切联想也不会在这孩子的头脑里留下任何印象,而这位可敬

的老妇人的呵斥和禁止倒会适得其反[41]。

已届婚龄的童贞女

喜学爱奥尼亚舞[42],

直跳得精疲力也尽。

当她还在稚嫩的幼年,

已练习放荡的爱情[43]。

——贺拉斯

倘若免掉她们一些繁文缛节,让她们自由思考,那么在爱情这门学问上,我们与她们相比只是些不知事的孩子。你若向她们描述男人求爱的手段和言辞,她们会让你明白,你讲的这一切,她们早已无师自通。难道真如柏拉图所说,女人前世是放浪形骸的少年?一天在某个地方我不经意听到了她们之间进行的不提防旁人会听见的谈话。我真想说:圣母啊!在这种时候还读《阿玛迪》[44]的章句和薄伽丘、阿雷蒂诺[45]的故事集,想做乖巧人,我们真是把时间用在了该用的地方!她们知道的爱情言辞、事例、手段没有一样不比书里写的还要精彩。她们血液里生来有这门学问:

维纳斯亲自启迪了她们[46],

——维吉尔

同时天性、青春、健康的身体,就像最好的教师,不断往她们心灵里灌注这门学问;她们甚至根本无需学,这门学问就是她们创造的。

一只雪白的鸽子,喙儿频频轻啄伙伴,

宛如情意绵绵的女人,采撷贪婪的吻[47]。

——卡图魯斯

她们这种强烈的欲望是与生俱来的,谁若不用恐惧和名誉来稍稍控制住它,名声将受到损害。人世的全部活动归结为男欢女爱:它是无处不在的主题,是一切事情的中心。我们至今还能看到古老而睿智的罗马留下的为爱情效劳的药方,以及苏格拉底教训烟花女的箴言,

散落在美人丝绸坐垫上的小册子

常常是斯多葛哲学家们的杰作

芝诺制定的法律中就包括处理奸污处女的条文。再说,哲学家斯特拉同的著作《论肉体的结合》是什么意思呢?特奥弗拉斯特在一本题为《情人》,另一本题为《论爱情》的书里论述的是什么呢?亚里斯蒂普在他那本《谈古代的享乐》里又谈些什么呢?柏拉图的作品里对他那个时代的大胆爱情所作的如此广泛而生动的描述是为了什么呢?还有德梅特里乌斯·法雷鲁斯的《论恋人》,埃哈克里代斯·彭蒂尼斯的《克里尼亚斯》或《违心的情人》,达蒂斯泰纳的《论生儿育女》或《论新婚》以及另一本《论主人》或《论情人》,达里斯通的《论爱情活动》,克莱昂特的《论爱情》和《论爱的艺术》,斯弗吕斯的《爱情对话录》以及克里西普的那本无耻得不堪卒读的神话故事

《朱庇特与朱诺》和他的五十篇极其色情的《诗体书简》,所有这些书都写了些什么呢?这里我们还未把追随伊壁鸠鲁学派的哲学家们的大作包括在内。五十位天神曾被用来为爱情服务;而且世上竟然有那么一个国家[48],这个国家的教堂里长年养着一些少男和少女,供那些信徒享用,以满足他们的淫欲,而且在去行祭礼之前先寻欢作乐一番竟成了一种仪式。这倒应了一位不知名的古人的话:“显然,为禁欲必先纵欲;火灾须用火来灭。”

在世界上很多地方,我们身体的这一部分被神圣化了。在同一个省份,有些男子剥下自己性器官的皮献一块给神明作为祭品;另一些人则拿自己的精液祭神。在另一个省份,青年男子当众穿透自己的生殖器,他们在皮肉之间开几处口子,将几根'铁杆从这些口子穿过,铁杆的粗和长达到他们所能忍受的最大限度;然后将这几根铁杆放在火上烧,作为给神的祭品;倘若受不了这种残酷的疼痛,便会被认为缺乏男子气和不够贞洁。还有的地方是根据身体的这一部位来决定谁能被承认和推崇为最了不起的官员,而且在多种仪式上,人们堂而皇之地高举着男性器官的雕塑,表示对诸神的敬意。

埃及妇女庆祝酒神节时颈脖上都要挂一个木制的男性器官,制作得非常精美,大小和重量不一,根据佩戴者的体力而定,此外酒神雕像的这一部分也做得特别大,远远超过身体的其余部位。

那里的已婚妇女把帽子做成那种形状,朝前戴是炫耀自己可以享用这一器官,万一成了寡妇,便把它朝后压下去,埋在一大堆头饰里。

古罗马德髙望重的妇女有资格向普里阿波神[49]献花和花冠,而黄花闺女在婚礼期间则可以坐在普里阿波神的不那么尊贵的部位上。我不知道我年轻时是否见过类似的虔诚表示。对了,我们的父辈短裤上那个可笑的开裆(今天还能在瑞士人身上见到)是什么意思?我们现时男短裤上那种形状的开裆又是为了显示什么?而且,更糟的是,出于虚伪和欺骗,它往往做得比真实的东西更大。

我很愿意相信,这类服饰是在世风良好、人心坦正的时代发明出来的,是为了让每个人把这部分大方、潇洒地公之于众,而不是对别人遮遮掩掩(比较纯朴的民族还保留着这种比较符合真实的服饰),那时人们甚至请髙明的匠人来量它的尺寸,如同量手臂和脚的尺寸一样。

我年轻时,有位大贤人因为怕有伤风化,把他管辖下的那座大城市里许多古代美丽的雕像阉割了,他这样做是根据另一位古代大贤人的主张,那人认为:

让赤身裸体显示于公众是伤风败俗的根源[50];

——恩尼乌斯

在《美哉!女神》这出神秘剧中也不让出现任何男性表征,其实他应该想到,若不命人把天下的驴子、马,乃至整个大自然也都阉割了,那么阉割雕像是无济于事的:

大地上的一切生灵,

人、兽、水族、畜群和羽毛斑斓的禽鸟,

无不扑向爱情之火任它焚烧[51]。

——维吉尔

柏拉图说,神给了我们男人这样一个桀骜不驯、唯我独尊的器官,它犹如一头性情狂躁而且胃口极大的猛兽,要让一切都服从于它。女人也一样,她们体内好像有一头贪婪、饕餮的动物,倘若到了一定的时候不给它食物,它便发狂,迫不及待,把怒火喷向全身,堵住血管,切断呼吸,造成三灾六难,直到它吞下共同饥渴的果实,得到满足。

不过,法律制定者还应该考虑到,及早让她们见识活生生的东西,与任她们凭自己狂热奔放的想象力去臆测相比,也许前一种做法更贞洁,效果更好些。否则,她们就会按自己的欲念和希望,想象出比真实夸大几倍的东西来取代真实。我认识一个人,他堕落了,就因为他在还不能够让他身体的那些部位行使最正当的功能时发现了那些部位。

孩子们在过道和楼梯里一面走一面在墙上留下巨大的人像,这给那些富丽堂皇的房子造成多大的损害呀!从这里就产生了他们对自己天然功能的强烈蔑视。当初,柏拉图继其他一些法制健全的共和国之后规定,公民们不分男女老幼操练时一律裸体相向,谁能说他不正是考虑到这一点呢?印第安男人总是一丝不挂,女人们对此司空见惯,感官上的刺激便淡了。在强大的王国培巨[52],女人们腰部以下仅用一块布遮住,这块布前面开一条缝,而且很窄,所以不管她们如何注意保持体统,她们每走一步,就被人一览无余。女人们说,发明这种服饰是为了吸引男子,吸引那些完全统治着这个民族的男子。其实,可以说,穿上这种服饰,她们失去的要比得到的多,因为完全的饥饿要比至少能饱眼福更难熬。李维说,在一个正经女人眼里,赤身裸体的男人只不过是一幅图像。斯巴达的已婚女子比我们社会未婚的姑娘还贞洁,她们每天看城邦的青年男子光着身体操练,自己也露着大腿走来走去,因为,正如柏拉图所说,她们认为无需穿衣裙,贤良品德就是遮体的衣衫。但圣徒奥古斯丁证实[53],有些人担心,女人们来世是否还会投身为女人,而不投身为男人,以便用她们的迷人体态诱惑我们,这些人将裸体的诱惑作用看得太神奇了。

总之,我们千方百计诱骗女人,挑逗女人,我们不断煽动和刺激她们的想象,而后我们又大呼:淫荡!老实说,我们男人中,几乎没有一个不是害怕妻子行为不轨给他带来耻辱甚于怕自己道德败坏而丢脸的;没有一个不是关心妻子的良心甚于关心自己的良心的;没有一个不是宁愿自己是小偷、渎圣者,或妻子是杀人犯、异教徒,也不愿妻子的贞洁程度稍逊于自己的。

而女人呢,宁愿自告奋勇去法院争取一场官司的胜利,或赴战场显威扬名,也不愿背负在闲适和安乐中保持贞洁这样艰难的责任。因为她们看到的是,无论商人、检察官,还是士兵,没有一个不是一放下手中的事儿便去寻欢作乐的,连脚夫、匠人也不例外,虽然他们为糊口已劳作得疲惫不堪。

波斯王阿谢梅纳斯的全部财产,

弗里吉亚王米格东的金山银山,

阿拉伯金碧辉煌堆满财宝的宫殿,

在你眼里怎抵丽西尼的一根头发?

呵!丽西尼,

她低垂粉颈接受你馨香的吻,

或佯作推却将脸儿别转,

心底却怀着让你偷香的渴望,

甚而自己将清芬留在你脸上[54]。

——贺拉斯

人们对坏事的评断真是极不公平!比如,男人和女人会干很多比淫荡更有害、更违反人类天性的败坏道德的事,然而我们衡量这些行为不是根据其性质,而是根据我们的利益,从我们的利益出发将它们分等分类。法令对淫欲的严厉惩治激起女人更贪婪更反常的欲望,而且导致的后果比行为的动机更糟。一个在我们时代的养育方式下长大、受当今社会思想和交往的影响、被如许互相矛盾的“榜样”播弄的年轻美貌女子,要在男人们的穷追不舍中守身如玉是艰难的,很难说凯撒大帝和亚历山大一世的赫赫战功比这女人的决心更了不起。这种“不干”比任何“干”更难,更体现出一种积极精神。我认为一辈子身披盔甲要比一辈子保持童贞容易,坚守童贞的誓愿是最高贵的誓愿,因为它最难做到。所以圣徒吉罗姆说:“魔鬼的德行系在它的睾丸上[55]。”

的确,我们把世上最艰辛、最沉重的义务交给了妇女,却不承认她们的光荣。这对她们大概是一种极大的刺激,刺激她们坚守贞操;而且也是她们对抗男人,把男人自认为在勇气和道德上高她们一筹的大话踩在脚下的好办法。假使她们留心的话,她们就会发现,自己不仅因此格外受到敬重,而且格外受到钟爱。一个风流雅士不会因为遭到女人的拒绝而放弃对她的追求,如果她的拒绝是为了守住贞洁而不是因为看不上他。我们虽然嘴上诅咒、威胁、抱怨,心里却只会更爱这样的女人。庄重端方,而又不生硬阴沉,这样的女子最使人着迷。对蔑视和敌视你的女人穷追不放,这是愚蠢的小人之举;对贤德、坚贞,而又心怀感激的女人锲而不舍,这是高尚的君子之风。在一定分寸内献殷勤女人能认可,并会坦白地让你感到,她并不鄙视你。

假如女人遵循的信条是:因为我们钟情于她,她便讨厌我们,因为我们爱她,她便憎恶我们,那么这一信条是残酷的,至少,它不近人情。既然她们视谦逊为本分约束自己,为什么不听听我们的要求呢?人们会不会猜想,她们内心激荡着某种更开放的意识呢?当代一位王后说得妙:不让男人接近是软弱的表现,是自己容易让人得手的证明;没有受过诱惑的女人便不能炫耀自己如何贞洁。

荣誉的界定并非斩钉截铁似地明确干脆,它可以容许一定的自由而又不受到丝毫损害。在荣誉边缘有一个中性的、无关紧要的地带可让人自由回旋。谁若是把它逼到它的防御堡垒的一隅还不满足,那么此人是个蠢夫。胜利的价值大小要看获取胜利的难易程度。你想知道你的耿耿忠心和才德在你倾慕的女人心中留下了什么印象吗?请根据她的性格来估计。有的女人可以给予得更多,但她不轻易给予。恩惠完全取决于施舍者的意愿。其他客观情况都是无用的,偶然的。她所给的这一点点,比她的女伴所给的全部还要珍贵。在这方面正用得上“物以稀为贵”的标准;别只看到她给予的是多么少,要看到能得到这一点的人是多么少。钱币面值的大小随着制币的模子和制币作坊的印记而不同。

不管有些人因恼恨和冒失会说出什么样的话来表示其不满,贤德和事实真相终究会占上风。我认识几个女人,她们的名誉曾长期被人糟践,但她们不放在心上,也不耍什么手段,只是坚守贞洁,最后得到男子的普遍赞赏,人人都感到悔恨,不再相信过去那些流言蜚语;我也知道,人们对几位姑娘有点飞短流长,但她们照样跻身于最体面、最受尊敬的贵妇人之中而毫无愧色。某人告诉柏拉图:“大家都在讲你的坏话。”柏拉图说:“随他们说吧,我的为人会让他们改变说法。”女人洁身自好不仅是由于她们惧怕上帝和希冀难能可贵的荣誉,同时也是时代的腐败使她们不得不如此;我若处在她们的地位,也会宁愿牺牲一切,而不愿让自己的名誉掌握在那么危险的人手里。我年轻时,人们只对唯一的最忠实的朋友讲述自己的风流韵事(讲述这种事的乐趣几乎和享受它时一样甜蜜),而今,男人聚会时的话题和茶余饭后的谈资,不外乎炫耀女人对自己的爱情表示和与她私下的亲近行为。说实在的,听任那些轻浮、粗鲁的负心男人如此糟践、蹂躏女人的温情和垂爱,真是太卑鄙、太低下了。

我们对淫欲这种罪恶过激而且不公正的愤恨,源于危害人类心灵的一种最虚妄而又最严重的毛病,这毛病就是嫉妒,其实:

你能阻止别人借你的火把点燃他的火把吗?

女人不断奉献她的爱而心中爱的资源不减[56]。

——奥维德

嫉妒,及其孪生姐妹羡慕,是所有缺点中最消极无能的两种。对后一种,我没有多少话可说;虽然人们把它描写得如何强大有力,如何不可遏制,它在我身上却占不到一点地盘。至于前一种,嫉妒,我倒略知一二,至少亲眼见过。连动物都有这种感情:牧羊人克拉提十分爱一只母羊,公羊出于嫉妒,在他熟睡时用自己的角猛撞他的头,致使他脑浆迸裂[57]。我们曾以某些野蛮民族中发生的事为例,指出狂热的嫉妒会导致怎样极端的暴力,最文明的民族也受到了这种激情的影响(这是可以理解的),但还未到不能自制的程度:

未曾有丈夫的剑,

用奸夫淫妇的血

染红斯提克斯河的水[58]。

卢库卢斯、凯撒、庞培、安东尼乌斯、卡图以及其他一些正人君子都戴过绿帽子,但他们知道后并未挑起恶斗[59]。唯有莱庇德这个傻瓜,因被妻子欺骗,忧郁而死。

啊,千刀万剐的匹夫,

人们会分开你的双腿,

把辣根菜和羊鱼塞进你打开的门户[60]。

——卡图鲁斯

即便天神,在发现他的妻子和他的一个伙伴在一起时,也只是羞辱了他们一顿,

有一位不太庄重的神

希望受到这样的羞辱[61];

——奥维德

事后他的妻子温柔地爱抚他时,他照旧热血沸腾,并抱怨妻子不该因此怀疑他对她的温情。妻子说:

为何寻找如许转弯抹角的理由?

难道你对我的信任已经消失[62]?

——维吉尔

妻子甚至还为她的一个私生子向他提出要求:

我,孩子的母亲,请求给我儿子发兵器[63]。

——维吉尔

她的请求被欣然应允,火神伏尔甘公道地说:

我们应为骁勇的武士锻造兵器[64]。

——维吉尔

确实,神比人更有人情味!我承认,这种超常的善良只有天神才具备,因为:

人与神怎能相提并论[65]。

——卡图鲁斯

至于孩子的混同问题,最严肃的立法者也规定可以混同,并在他们的共和国里实行,这个问题并不影响女人。在女人身上,嫉妒似乎找到了它的最佳驻留地:

连最威严的女神朱诺天后,

也常为夫君每天的过失大发雷霆[66]。

——卡图鲁斯

嫉妒攫住那些毫无抵御能力的脆弱灵魂后,残酷地折磨她们,虐待她们,真是可怜至极;嫉妒以友情的名义潜入这些心灵,心灵一旦被它控制,原先相爱的理由就成了仇恨的依据。这是一种心灵的疾病,滋生这种疾病的养料要比治愈这种疾病的良药多。丈夫的美德、健康、才能、名望都成了点燃妒火和怒火的柴薪:

爱情激起的怒火最无情[67]。

——普罗佩提乌斯

妒火扭曲和毒化了女人身上一切最美好、最善良的东西;一个妒心很重的女人,不管她多么贞洁,多么善于持家,她的一言一行无不酸气冲天,令人讨厌。这是一种疯狂的激情,它能把人推向与其动机完全相悖的极端。罗马一个叫奧克塔维乌斯的男子便是如此。他与蓬提娅·波斯莱米亚有过一夜欢情后,越发爱她,坚持要娶她,但无法让她接受这个要求,于是极度的爱把他推向了最残忍、最致命的仇恨行为:他把她杀了。同样,另一种爱情病——羡慕——的常见症候也表现为敌意、耍阴谋、使诡计。而我们知道:

一个妒火中烧的女人将无所不能[68],

——维吉尔

而且这股怒气特别折磨人,因为它不得不以爱为理由来为自己辩解。

然而,“保持贞洁”的意义很广。我们是要女人抑制她们的愿望吗?愿望是一种极其灵活而且活跃的东西,它来势迅猛,无法遏止。而且又怎么遏止呢?既然她们有时在梦幻中陷得那么深,深得难以自拔?不论是她们,还是贞洁本身(既然“贞洁”是阴性名词)都不会有抵御淫欲的愿望。如果我们只关心她们的愿望,我们会处于何种境地呢?请想象一下会有多少割掉舌头,剜掉眼睛,头上插满羽毛的男人,被抬到愿意要他们的女人那里去。

据说西特族女人挖掉奴隶和战俘的眼睛,以便更随心所欲、更隐蔽地让他们为自己效劳[69]。

噢,时机真是一个了不起的有利因素!谁若问我,爱情的第一要素是什么,我会回答:善于等待时机;第二要素仍然是善于等待时机;第三要素还是善于等待时机;这个办法是万能的。我往往缺少机会,但有时也缺乏主动性。愿上帝保佑至今还能为此自嘲的人!当今世下,爱情似乎需要更大的胆子。年轻人以热情为藉口原谅自己的胆大妄为,但是如果他们仔细考虑就会发现,这种胆大妄为其实来源于蔑视。我呢,莫名地害怕伤害对方,而愿尊重我所爱的人,因为在感情交往上,谁缺乏尊重,谁就使交往失去光泽。我喜欢人们在这方面表现出一点稚气、腼腆和骑士精神。除此以外,我还有点普鲁塔克说过的那种傻气和害羞,而且一生中为此受过多方伤害和连累,这一点与我总的为人颇不一致。这么看来自我叛离和易变也是我们本质的一部分呢。我遭到拒绝或拒绝别人时目光温柔,我会因为给别人造成痛苦而自己痛苦万分,所以当责任迫使我在一件微妙的、令某人难受的事上考验某人时,我总是敷衍了之,而且是违心地去做。假如是为私事(虽然荷马确曾说过,对于穷人,害羞是一种愚蠢的品德),我通常委托第三者代劳,让他代我脸红,但谁要托我办这类棘手的事,我会回绝,不过即便有时想回绝,又没有那份勇气。

我说过,试图遏制女人身上这种如此自然又如此强烈的欲望是不理智的行为。当我听到她们夸耀自己的愿望如何纯洁,如何冷峻,我就暗暗笑她们:她们过分向后退缩了。假如说这话的是个掉了牙的、身体衰弱的老太婆,或是个得了痨病的干瘪年轻女子,那么这话虽然不可完全相信,至少她们的外表能说明问题。但是那些活蹦活跳的女子说这话,便会弄糟自己的事,因为冒冒失失的辩解会被人用来指控。我的一位乡绅邻居,被怀疑患了阳痿症,他为了替自己辩解,在婚后三四天当众大言不惭地说,前一夜他交欢二十次。从此,人们便用他的话来证明他的无知,并说服他离了婚。说空话是无用的,如果未曾作过战胜从反面来的诱惑的努力就谈不上禁欲和贤德。

“应当说,这是对的,可是我不准备屈服。”连圣徒也会这样说。有些女人真心夸耀自己的冷淡和漠然,并认真希望别人相信她们,这是可以理解的。有些女人这样自夸时脸上表情造作,眼睛明明在否定嘴巴,而且那一口行话也起着相反的作用,我听着觉得有趣。我很欣赏天真和自由随便,这已无可救药;但是如果自由随便完全失去了单纯或孩子气,那么它对女人和男女交往是不合适的,它很容易变成厚颜无耻。她们的伪装和表象只能欺骗傻瓜。她们的诳话在脸上昭然若揭,它如同一条蹊径,把我们从旁门引到事情的真相。

既然不能控制她们的思想,那么我们要她们怎样呢?要实际行动吗?有很多败坏贞洁的行为是不可能被外界知晓的,

她常做必须背着人做的事[70]。

——马提亚尔

而且我们最不担心的事可能正是我们最应该担心的事,不露声色的罪孽往往是最可怕的:

丧失廉耻的女人愈是老练愈可憎[71]。

——马提亚尔

有的行为可能使她们失掉贞洁而并不丧失廉耻,甚至她们自已也毫不知情。“有时,或是出于居心不良,或是出于无知或运气不佳,助产婆在用手检查一个姑娘是否是处女时,伤害了她的处女膜[72]。”有的姑娘在嬉戏玩耍时失掉了童贞。

我们无法明确划出一个范围,规定她们不准做哪些事。编写法律只能用泛泛的、概括性的言辞。她们的贞洁靠我们铸造,这一思想本身就是可笑的。在我知道的贞洁女子的极端典型中,有一个是法蒂娅,福尼斯的妻子,她自结婚后,便再也不愿见任何别的男子;另一个是伊埃隆的妻子,她闻不到丈夫身上发出的臭味,以为那是所有男子共同的特点。看来,她们须变得感觉迟钝或不愿见人才能使我们满意。

然而,我们应当坦白承认,评断这个问题的关键主要在于意愿。曾经有丈夫忍受了妻子的失贞,非但不责备、辱骂她,反而特别感激和推崇她的贤德。有个女子珍视名誉甚于生命,但为了救丈夫的性命,她把贞操卖给了丈夫的死敌——一个好色之徒。她为丈夫做了她决不会为自己做的事。不过此刻不是陈述这类事例的时候:它们的境界太高,内涵太丰富了,不适合从贞洁这一角度描述,还是留在更高尚的地方讨论吧。

至于比较平常的例子,不是每天都有妻子为了丈夫的功名利益而献身,并且是由丈夫从中安排和撮合的吗?古代有个福吕斯为了谋取高官显职,把自己的妻子献给国王菲力普;还有那个加尔巴,拱手把妻子让给了朋友:他请迈克那斯[73]到家里吃晚饭,席终看到妻子和迈克那斯眉来眼去互相有意,便装作瞌睡极了的样子,倒在靠椅上,以成全他们的私情,还心甘情愿地坦白自己的意图,因为在节骨眼上,一个仆人斗胆进屋去取桌上的花瓶,他对仆人嚷道:“坏小子,你不看见我是为了迈克那斯才睡觉的吗?”

有的女人生活放荡,但心地却比一些表面上行为规矩的女人善良。有的女人埋怨自己还未到懂事的年龄就注定一辈子要守贞操,也有的女人抱怨,自己还未到懂事的年龄就注定一辈子要过荒淫的生活;也许由于父母之过,也许为生计所迫,贫穷常常是个坏参谋。在东印度,人们特别推崇恪守妇道的女子,即便如此,社会习俗还能容许已婚妇女委身给能赠送她一头大象的男人,而且女人为自己有如此高的身价感到荣耀。

哲学家费东是个机灵人,他的家乡埃利德[74]被占领后,他为了谋生,趁自己年轻英俊之时,以出卖色相为业。据说,希腊的梭伦第一个以法律的形式规定,妇女可以为生计牺牲自己的贞操;希罗多德说,早在梭伦之前,这种风气已在好几个国家通行。

再说,痛苦和担心有什么益处呢?因为,不管崇尚贞洁是多么有道理,还应当看看它是否能产生什么效果。有谁认为可以用计谋将女人锁起来的吗?

插上门闩!将她关在屋里!

可是谁能看住那些看守者?

你聪明的妻子会从他们下手[75]。

——尤维纳利斯

在这博学的时代,什么办法她们不能利用?

好奇心一向是个恶习,而用在这里尤其有害。对这种病,任何药都只会使它变坏、加重;妒忌会使我们更感羞耻,并会把事情张扬开去;报复行为治不好我们的创伤,倒会伤害我们的孩子,所以要把这种事弄个一清二楚是不理智的想法;你要把它查个水落石出吗?你会耗干精力,甚至断送性命。我年轻时看到有人确把事情查清了,然而他们达到目的时是多么狼狈!假如揭发丑事者不同时提供良药和帮助,那么他的揭发无异于一种侮辱,比否认此事更该挨刀剐!人们嘲笑蒙在鼓里或佯作不知的丈夫,但也未见得不嘲笑弄清了事情而又没有对策的丈夫!戴绿帽子这种污点是磨灭不掉的:一旦沾上了,永远留在身上。惩罚比过失本身更说明问题。把个人的不幸从疑团和暗影里拉出来,拿到悲剧舞台上宣扬,这有什么好看呢?何况,这种不幸通过传播更叫人伤心。所谓好妻子、好家庭,不是指真实的好妻子、好家庭,而是指不被人们谈论的妻子和家庭。必须巧妙地避免知道这宗事,因为知道了既麻烦又无用。古代罗马男子有个习惯,外出归来时,派人先回家通知妻子,以免她们措手不及,当场被拿住[76]。某个民族有这样一种习惯:新婚那天教士走在前面为新娘开道,以消除丈夫的怀疑,免得他好奇地追究,新娘到他家时是处女还是已在和别人的恋情中破了身[77]。

“然而人言可畏。”我知道上百个正人君子,他们戴了绿帽子而仍不失为正人君子,也没有太丢面子。一个高尚文雅的人会因此得到人们的同情,却不会因此失掉人们的尊敬。你要做到让你的美德盖掉你的不幸,让善良的人们诅咒你的境遇,让伤害你的人一想到此事就害怕得发抖。再说,在这种事情上,从一介草民到达官贵人,谁不被人议论呢?

……一个统率百万大军的将领,

一个比你强百倍的人被你伤害[78]!

——卢克莱修

你看,这声指责牵进了多少正派人!你想,其他方面你也免不了被人议论。“可是连贵夫人们都会为此嘲笑我!”可是当今世下,贵妇人最爱嘲笑的不正是那种结合得美满、风平浪静的婚姻吗?你们中的每个人都曾让某个男人戴过绿帽子,而大千世界充满了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的事,充满了回报清算以及命运的变化。这种事件因经常发生已变得不太苦涩。不久它也许会进入我们的习俗。

它还有一个可悲之处,便是不能向别人诉说:

命运甚至不让我们遇到

能倾听我们诉苦的耳朵[79]:

——卡图魯斯

你敢向哪位朋友倾诉你的不幸呢?他不是为此讪笑你,就是利用他知道的来龙去脉和实情从中捞到一份好处。

所以哲人向来将婚姻的甜酸苦辣秘而不宣。对我这样健谈的人而言,这种事的诸多麻烦中,最令人苦恼的就是不能谈论。因为社会习俗认为,把自己知道的或觉察到的告诉任何人都是不慎重的,有害的。

劝说女人摒弃妒忌是白白浪费时间;怀疑、虚荣和好奇浸透了她们的天性,根本不能指望通过正常途径治好她们的毛病。她们常常因妒忌而变得精力异常充沛,那副健康的样子比生病更叫人担心。

正像有些魔法驱除病痛仅仅是把病痛转移到另一个人身上,女人也常把妒忌转移到她们的丈夫身上来甩掉自己的妒忌。不管如何,说真的,我不知道女人身上还有什么比妒忌更叫人难以忍受;妒忌是女人性格特征中最危险的成分,一如头脑是她们身体上最危险的部分。皮塔库斯说,每个人的生活都有缺陷,而他生活中的缺陷就是他妻子那危险的头脑,若没有这一桩,他便可以认为自己各方面都很幸福了。看来这确是个严重的麻烦,皮塔库斯这样公正、明智、勇敢的人尚且感到自己的生活因此被败坏,我们这些凡夫俗子又能怎样呢?

某人要求马赛元老院准许他结束自己的生命,以免继续忍受妻子的大吵大闹,马赛元老院很明智,批准了他的要求,因为这种痛苦只能和整个生命一起结束,而且我们除了躲避和忍受没有其他有效的解决办法,虽说这两种办法都很难做到。

有人说,美满的婚姻要由瞎子女人和聋子男人締成,我觉得此人对婚姻的了解可谓透彻。

我们应当注意,别让我们强加给她们的艰难而过分的义务产生两种与我们的目的相悖的结果:一是刺激了追求者,二是使女人更轻易屈服。第一点如同攻打要塞,要塞的价值愈高,占领要塞的欲望和价值也愈高。难道不正是维纳斯自己通过为金钱献身的规定[80]巧妙地提高了她的商品的身价吗?因为她知道,如果一种享乐不以其昂贵和新奇来显示其价值,便是一种愚蠢的享乐。

归根结底,正如盛宴款待弗拉米纽斯的主人所说:那多种多样的菜肴全以猪肉为原料,只是不同的佐料使它们味道各异罢了。丘比特是个朝三暮四的天神,他以与虔诚和公正对抗为乐;他的威力冲击着其他一切权威,一切法则都在他的法则面前让步,这是他的荣耀,

他寻求屈服的机会[81]。

——奥维德

至于第二点,假如我们不那么害怕被妻子欺骗,也许我们就可能少被欺骗,因为,根据女人的性格,禁止只会刺激和引诱她们的欲望:

你想要?她们拒绝;

你不要?她们想要[82]。

——泰伦提乌斯

有什么更好的解释能说明梅萨林[83]的行为呢?开始她暗地里欺骗丈夫,正像通常女人所做的那样;但是,因为丈夫不闻不问,她偷情极其方便,于是她不愿再偷偷摸摸,而是在所有人的眼皮底下调情,公开承认谁是她的情人,并且供养他们,恩宠他们。她希望丈夫有所反应。这畜生对这一切依然置若罔闻,皇后的行为仿佛得到他的允许和认可似的。过分的方便易行使皇后觉得她的寻欢作乐变得疲软无力,单调乏味了。怎么办呢?梅萨琳,一个活着的而且健康的皇帝的妻子,在罗马,在社会舞台上,在光天化日之下,一天趁她丈夫不在罗马城,竟与她长期占有的西利乌斯结了婚,还举行了庆典仪式。这是否意味着,由于丈夫的冷淡她逐步走向贞洁,或者她另找一个丈夫是希望他的妒忌能刺激她的情欲?然而,她遇到的第一个困难也就是最后一个困难:雄狮终于猛醒(我们见过比他更糟的麻木不仁者)。我凭经验知道,当这种痛苦达到极点而终于释放,便会产生严酷的报复行为;愤懑和怒气日渐积压如同一堆火药,一旦点燃便轰然爆炸,吞噬一切。

他任怒火狂烧[84]。

——维吉尔

他派人杀了她,以及一大批与她通奸的人,包括那个被她用皮带抽打着无可奈何地上她的床的男人。

维吉尔对维纳斯和伏尔甘的欢情描写,在卢克莱修的诗里也能看到,那是关于维纳斯与战神马尔斯的一次偷情,而且描写得更贴切:

手执威风凛凛的武器

统治残酷战事的马尔斯,

带着永恒的爱情创伤

常在你的怀抱中躲避;

他把眼睛转向你,呵,女神,

渴求的目光饱含爱意,

他注视着你的双唇

于是,呵,女神,你用四肢缠住他的身体,

温柔的话语从你嘴里流淌,甘甜似蜜。

当我反复咀嚼回味“躲避”、“流淌”这些词,不禁对后来作家们笔下那些细腻的讽喻和暗示不屑一顾。维吉尔、卢克莱修这样的诗人不需要这些纤巧微妙的文字游戏,他们的语言充满了一种自然的,经久不衰的活力,他们整个儿人从头到脚直到内心就是一首粗犷有力的讽刺短诗。他们的诗章没有一点勉强或拖沓的地方,而是一气呵成,“他们的论述交织着阳刚之美,他们不在风花雪月上浪费时间[85]。”他们的辩才不是软弱无力、没有攻击性的,而是刚劲有力,牢固坚实的,它也许不那么讨人喜欢,但却使人感到充实,并撼人心魄,尤其震撼思想不受约束者的心魄。当我读到他们那种强烈、深刻的表达思想的方式,我并不认为那是表达得好,而认为是思想本身精辟。思想健康有力,语言才会丰满高昂。“勇敢使人雄辩[86]。”所以古人把观点、语言和精彩的词语一概称为完整的概念。

描绘的精彩不是因为我们有高超的手法,而是因为描绘的对象在我们头脑里有一幅清晰生动的画面。加吕说话简洁,因为他思想简洁。贺拉斯从不满足于肤浅的表达方式,因为这不能传达他的思想。他观察事物清楚、深刻;为了描述事物,他打开和翻遍词语和修辞的宝库,他需要新颖独特的词语和修辞,因为他的观念新颖独特。普鲁塔克说,他通过事物看语言。在这首诗里也一样:意义产生和阐明话语,所以话语不是空洞无物的,而是有血有肉的。话语的含意比它表达出来的更丰富。我在意大利时,在一般的言谈中,能用当地的语言表达我想讲的话,可是谈到棘手的话题,我就不敢依靠意大利语,因为我尚未驾驭它,也未能掌握其一般用法以外的东西。我必须用我自己的语言。这种情景大概连傻瓜也能体会。

天才人物在语言的运用中提高和丰富语言,主要不是通过改革,而是通过给语言注入更多的活力和更多样的用法来扩展它、驾驭它。他们并不生造词语,而是通过加强和加深词语的含义和用法来丰富词语,从而使语言有了不寻常的发展;不过,他们做得很谨慎,很巧妙。而且远不是所有的人都能做到,我们从当今很多法国作家的风格就可看到这一点。这些作家相当大胆、倨傲,不愿步别人的后尘;但是缺乏创意和不谨慎贻误了他们。在他们的作品中只看到矫揉造作的标新立异,蹩脚或荒唐的掩饰,这样的语言形式不仅不能提高思想内容,反而降低了思想内容。他们一味追求新奇,毫不顾及效果,他们抓住一个新词不放,而抛开常用词,殊不知常用词往往更醇厚、更有力。

我认为我们的语言有相当丰富的语汇,但表达方式稍显欠缺,几乎没有什么成语不是来自狩猎和战争用语,狩猎和战争用语成了我们借用词语的广阔领域;而表达方式如同草卉,经过移植能得到改良,变得健壮。我觉得法语相当丰富,但不够灵洁、有力。往往在需要表达一个凝练强烈的概念时,承担不了这个任务。当你字斟句酌,你会感到它在你的笔下发软、弯曲,需用拉丁语来帮助它、代替它,或有时用希腊语。我刚刚筛选了一些字,我们现在颇难感到这些字的力量,而且习惯和经常的使用多少降低和俗化了它们的魅力,正如在我们的日常言谈里不乏精彩的熟语和隐喻,但因为经常使用,日子一长,它们的美便褪色了,它们的色彩黯淡了。然而这并不会使那些敏感而有鉴赏力的人失掉对它们的兴趣,也不能损伤那些首先把它们引入日常生活的古代作家的荣誉。

科学将一些事物论述得太精深玄妙,与事物的本来面目相去太远。我的书僮谈恋爱,并且颇在行。但假如你给他读莱翁.埃布勒和费森[87]的作品,书中谈的就是他,他的思想和他的行为,而他却一点也听不懂。同样,在亚里士多德的作品里,我也认不出我常有的思想活动,因为作者为适应课堂的需要,将这些思想披上了另一种外衣。愿上帝助他们做得更好!倘若我干这一行,我会将艺术自然化,正如他们将自然艺术化。这里我们且不谈邦波[88]和埃基科拉[89]。

我写作时手边不需要书本,也不需回忆书本里的内容,深怕我的写作风格被打乱。而且,说实话,与优秀作家对比会贬低我自己,打消我的勇气。我喜欢采用那位画家的策略,此人多次画鸡失败,便禁止听差让任何一只鸡走进他的画室。

为了给自己增光,我很需要学乐师昂蒂诺尼岱想出来的办法,每当他要演奏时,必设法安排听众在听他之前和之后听蹩脚乐师的演奏。

但是要抛开普鲁塔克的作品却不大容易。他是那么全面,那么无处不在,以至不管你选取的话题有多么奇特,他无时无刻不介入你的写作,你能从他的作品那取之不尽的财富和美不胜收的魅力中得到帮助。我气恼自己那么容易犯他的读者常犯的毛病:抄袭他的思想和语句。我只要接触一点他的作品,就免不了从中取一些精华。

因此,为我自己考虑,我除了在自己家里写作,有时还在偏僻的乡野写作,那里没人帮助我,或给我指出错误,那里我通常遇不到懂拉丁语的人——即使是祷告词中的拉丁语,懂法语的人也不多。在别处我也许能写得更好些,但是那样的作品就不完全是我自己的了;而我的主要目的,我追求的完美境界却是要写地地道道自己的作品。我可以纠正某个偶然的错误——出于粗心,我会犯一大堆这样的错,但是我自身固有的、经常存在的不足之处,如果去掉它们,就是一种欺骗。当有人对我说,或者我自己对自己说:“你的修辞手法太笨拙。这个字是加斯科尼省的土语。这句话不能这么讲(我不排斥任何法国市井通用的熟语,那些想用语法规则来反对语言习惯的人是没有道理的)。这个推理很天真。这一论证有矛盾。那个论证又太荒唐。你常常开玩笑;人家会把你的戏言当真。”——“是的,”我说,“但是,我只改正因疏忽大意而犯的错误,不改正我的习惯。我平时不就是这样讲话的吗?我生动地表现出了我自己,是吗?这就够了!这正是我想做的事:让世人通过我的书了解我本人,通过我本人了解我的书。”

然而,我天性喜欢学样和模仿:当我冒昧写诗时(而且我只用拉丁语写诗),我的诗必然显出我刚读过的诗人的影子;我的头一批随笔中,有几篇散发出别人的气味。在巴黎,我的语言便多少与在蒙田庄园不一样。我只要注意地观察了谁,他就能在我身上留下一点他的痕迹。我观察过的东西,就会被我据为己有,尤其是毛病与陋习,诸如某种傻相,某个不讨人喜欢的怪脸,某种可笑的说话方式,等等,正因为这些毛病刺我的心,它们便沾在我身上,不使劲甩是摆脱不掉的。人们常听见我赌咒发誓,那更多地是出于学样,而不是出于我的本性。

这种模仿性可能造成伤害,甚至带来致命的结果:亚历山大大帝在印度某个地区遇到的一种身体和力气都大得可怕的猴子就遭到过这样的命运。这种猴子用别的办法很难对付。正是它们那种看见别人做什么就模仿什么的天性为人类提供了制服它们的办法。熟知这种天性的猎人在它们面前穿上结很多带子的鞋,往头上戴怪异的网帽,并且假装往眼皮上涂粘胶。于是,那些可怜的动物被自己的模仿天性坑害了:它们把自己缠起来、捆起来、粘起来了。我的另一种本领是故意表演别人的动作和说话,表演得惟妙惟肖,常给大家带来欢笑,得到大家的赞赏,我身上这种本领并没有什么家族渊源,我从来只指上帝赌咒发誓,这是最得体的方式。据说苏格拉底是指狗发誓,芝诺指山柑树发誓,现在的意大利人也用这种方式,而毕达哥拉斯则指水和空气发誓。

我非常容易不知不觉地接受表面的影响,倘若连续三天我嘴里讲的是“老爷”或“殿下”,那么一个星期后,在该说“阁下”或“大人”的时候,“老爷”或“殿下”仍会脱口而出。前一天出于模仿或玩笑说的话,第二天我可能一本正经地说出来。故而我写作时违心地采用一些已被人驳倒的论点,以免有剽窃他人之嫌。任何论点对于我都是丰富的话题,随手拈来皆可做文章——但上帝有知,我现在正写着的话题可不是随随便便拈来的——而且我总是从我喜欢的题材开始,因为各种题材是互相联系,互相交织的。

然而我的头脑有一点颇令我苦闷..我的一些最深邃、最荒唐无稽、最使我自得的思想一般都在我并不刻意寻求的时候突然冒出来;尔后因为没被立即攫住而倏忽消逝,可能当时我正骑在马上,或正在用餐,或已就寝,更多是骑在马上,我在马上思路最广。假如我本心不想谈话,那么我说话时近乎苛刻地要求对方专注和安静。谁若打断我,我便停下不讲了。出游时,行路妨碍讲话,而且旅途中我往往没有适合连续交谈的伙伴,故而我有全部时间与自己交谈。这时我便如同在梦境中一样。我做梦时叮嘱自己要记住梦(我梦中会想:我在做梦),可是第二天虽然还能回想起梦的色彩,忧伤的,愉快的,或是怪诞的,但究竟梦见了什么,却记不起来,愈是费劲地搜索,愈是遗忘得深。所以我偶得的一些想法,在记忆中只剩下一个虚渺的印象,虽虚渺但又足以让我为徒劳无益地寻找它而苦恼和气恨。

且把书本搁在一边,回到我们的话题。具体而简单地说,我认为,归根结底,爱情只不过是对肉欲对象的一种渴望,是一种排空淤积时的愉悦,失度和失体就变得有害。苏格拉底认为,爱情是美介入下的繁殖欲望。我多次思考过爱的愉悦引起的那种可笑的搔痒感觉,芝诺和克拉蒂普在这种欢乐刺激下做出的失魂落魄的动作,那种毫无顾忌的狂热,在欢乐达到高潮时那张被疯狂和残忍烧红的脸,以及在做如此荒唐的行为时显出的一副高傲、严肃、庄重、陶醉的神态;我也多次思考过,我们的欢愉和污秽是怎样杂乱地混合在一起,极度的快感又多么像巨大的痛苦使人浑身僵麻,发出呻吟。于是我想,柏拉图说得真对,人是神的玩物,

神捉弄人何其残酷[90]!

——克劳笛乌斯

造物主赋予我们人类这一最共同而又最暧昧的行为,使愚者和智者,人和动物同等,这真是极大的玩笑。最爱沉思、最谨慎不过的人,如果在做这件事时还摆出沉思和谨慎的样子,那么我认为他是个伪君子,好比孔雀的脚爪压下了它自己的傲气。

是什么妨碍我们

在玩笑中道出真理[91]?

——贺拉斯

有些人不能接受玩笑中的严肃思想,犹如有的人不敢膜拜裸体的神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