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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析心理学的理论与实践》第四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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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席(E.米勒医生):

我不打算多占荣格教授的时间,只想表示一下能在今晚有机会出任主席所感到的荣幸。遗憾的是,我处在一个很不利的情形下:由于我未能前来参加先前的讲座,不知道荣格教授对无意识的探讨已进行到了什么样的深度,不过我想今晚他会接着讲解他的析梦法。

荣格教授:

对一个意味深长的梦进行解释,比如我们前面谈到的那个,如果只停留在个人的范围内,是绝不够的。这种梦包含一种原型意象(archetypal image),这总是表明,做梦者的心理状态绝不是只局限在个人的无意识当中。他的问题不再完全是个人的事情,而是触及一般人类的问题了。鬼怪的象征就说明了这一点。这种象征引出了英雄神话故事,还有,此梦还关联到圣雅可布之战,这表示出地方的背景特色,也广泛引起了人们的兴趣。

运用一般性观点的能力,有着重要的治疗意义。现代治疗法对此了解甚少,但在古代医学中,人们却很清楚这一点:把个人的疾病提升到一个更高、更非个人的水平上,能产生某种治疗效果。比如,在古埃及,当一个人被蛇咬后,就把某个既是牧师又当医生的人请来,这人从寺庙的藏书中取出关于拉(Ra)262及其母亲埃希斯(Isis)263神话的文稿,对着患者念念有词地吟诵。埃希斯把一条毒蛇藏在沙土中,太阳神拉踩着了蛇,被咬了一口,于是疼痛难熬,只有等死。因此,众神使埃希斯运用一种魔咒,使毒液从拉的身体内排出来。264这种观点认为,病人会深深被故事打动,病患自会痊愈。在我们看来,这是完全不可能的事。比如我们不能设想,读一段格林童话故事就可以治好伤寒或肺炎。但我们只考虑到现代心理的理性状态。要理解这种疗效,我们必须考虑古埃及人的心理与我们现代人的很不相同。但那时的人与我们也并无多大差别。甚至对我们来说,某些东西也能创造奇迹;有时,只是精神上的安慰或心理上的影响就能治病,或至少有助于治疗。很自然,对处在原始水平上、心理状态更为古老的人,则更是如此。

在东方,大量的实际治疗所依据的原则,就是把个人的病患提到相应的普遍情形中去,古希腊的医学也采用这种方法。当然,集体意象(collective image)及其运用都必须根据病人特定的心理状况来决定。神话或传说产生于汇聚在疾病中的原型材料,而心理治疗在于将病人与他的特定状况所具有的人类普遍意义联系起来。比如,被蛇咬伤是一种原型状况,所以你们才会发现无数神话故事中都有这个主题。如果疾病掩藏着的原型状况能被正确地揭示出来,则病人就能被治愈。如果这个愿望得不到恰当地表述,病人只得退而依靠自身,陷于病患的孤独无援之中。他孤零零的,与世界毫无关联。但如果向他指出,他的疾患不仅是他一个人的,还是人类普遍的——甚至是神的疾患,他并不是孤独的,有人和神与他做伴,那么,这就会在他身上产生疗效。现代精神疗法运用同样的原则:医生把病人的苦痛和疾患与耶稣的苦难相比较,病人就得到了安慰。个人从自己的不幸和孤独中超越出来,知道自己正在经受的命运的考验最终是有益于人类的,是英勇和富有意义的标志,像神的受难与献身一样。当古埃及宗教医生向病人描出他正在经历太阳神拉的命运时,病人便一下感到自己跻身于法老——众神之子和代言人——之列,这样,凡人就成了神,而我们知道这种感受具有的能量足以使病人从自己的痛苦中解脱出来。人在一种特定的心境中能产生一种巨大的忍受力。原始人能在烧红的煤块上行走,在某些情形下还对自己施加最可怕的伤害,但他们一点也不觉得疼痛。所以,一种感人的、适当的象征很可能将无意识充分调动起来,其力量之大甚至可以作用于神经系统,使机体重新作出正常的反应。

在心理疾患的病例里,患者被孤立于所谓的正常人的圈子之外,所以,最重要的一点,就是让他认识到这种冲突绝非个人仅有,它同时也是普遍的苦痛,时代的通病。这种普遍论使病人超脱自己个人,而把个人与人类联系起来。这种苦痛不一定只为神经官能症所独有,我们在极普通的情况下也有同样的感受。比如,你的左邻右舍都比较富裕,而你却突然变得身无分文,这时,你自然会这样想:多可怕、多可耻,只有我才傻瓜一样丢了钱财!但假如大家都丢了钱,情况则大不相同,你就会感到没有什么了。当别人和你处于同一困境时,你感到好受得多。如果一个人迷失在沙漠中,或在冰雪中孤独无助,或担任处于危急中的一群人的首领,这个人会感到极大的恐怖。但假如他只是一大群败军中的一个兵士,他会与别人一起笑啼而全然不觉危险。这儿,危险并没有减小,只是处于群体中的个人比起他孤独无援的时候有着完全不同的感受。

每当原型意象出现在病人梦中,尤其是在我的分析阶段的后期,我就向病人解释,他的病并非为他个人所独有,他的心理状态接近人类的普遍水平,是人之常情。向病人作这一说明很重要,因为精神病人感到非常孤独并且以自己的病患为耻。但如果他知道他的问题有普遍性,不是个人特有的,情况则完全两样了。就拿我们谈到过的那位做梦者的情形来说吧,如果我能够继续对他进行治疗,我一定会使他把注意力转向这一事实,即:他最后那个梦的主题正是人类一般的情形。他自己通过联想也认识到了英雄—龙这一冲突。

英雄与龙之间的战斗,作为典型的人类普遍经历,是一个在神话中经常出现的主题。这方面最古老的文学表现,是巴比伦的创世神话即武神马杜克(Marduk)与提亚玛特(Tiamat)之战。武神是春之神,提亚玛特是龙之母,代表原始的混沌。马杜克杀死了她,并劈为两半。他用一半作天,另一半作地。265

与我们的病例更类同的,是巴比伦的关于吉尔伽美什(Gil-gamesh)266的原始叙事诗。吉尔伽美什是一个杰出的野心家(像我们那位做梦者一样),同时也是一个君王和英雄。全体男人都像奴隶一样为他修建一座有着高高围墙的城市。妇女们感到被遗忘了,就向众神抱怨她们的这位暴君。于是众神决定采取某种行动来解决这个问题。翻译成心理学语言,这意思就是:吉尔伽美什只在运用他的意识,他的头上长了翅膀,与躯体脱离开了,所以他的躯体要表示反对了,这就是表现为神经症的一种反应,即产生了对立因素。这部史诗是怎样描述这种神经症的?众神决定“召唤”即制造出一个像吉尔伽美什的人来。他们创造了恩奇都(Enkidu),但他在某些方面还是与吉尔伽美什不同。他的头发长,像原始穴居人;他和平原上的野兽做伴,与羚羊同饮一泉之水。而至此还处于正常状态的吉尔伽美什做了一个完全正常的、关于神的意图的梦。他梦见一颗星落到自己背上,这颗星又像是一个勇武的斗士。他与这天上来的勇士进行搏斗,却不能取胜。最后他终于打胜了,并把战败的对手拖到他母亲的跟前,她却用法力让勇士又变得与吉尔伽美什不相上下。这位母亲是个聪慧的女人,她替吉尔伽美什释梦以便他能随时应付危险。恩奇都本来是用来与吉尔伽美什作对并将他击败的,但吉尔伽美什以聪明的方式使他变为朋友。吉尔伽美什以计谋和意志战胜了自己的无意识,还说服了对手,使他相信两人实际上是朋友,可以共图大事。这样,事情发展得更糟了。

尽管一开始恩奇都就做了一个很压抑的梦,梦见被死亡笼罩的下界,吉尔伽美什还是准备进行一次伟大的冒险。像真正的英雄一样,吉、恩二人一同出发去征服一个叫洪巴巴(Humbaba)的可怕的妖怪,它在山上为众神的圣殿做守卫。它吼声如雷,每个走近圣殿的人都会吓得腿软脚麻。恩奇都勇猛强壮,但临阵却胆怯了。恶梦使他抑郁不乐,无以自拔,就像我们所嘲笑的自己心灵中的低劣部分一样,内心的这一部分会对某一日期或事件充满迷信;尽管我们也鄙视自己心中这个低劣的部分,它却仍然对某些东西感到惶惶不安。恩奇都很迷信,在向山林出发的途中,他做了恶梦,预感到有不祥。但吉尔伽美什乐观地解释他的梦。无意识的反应再次被欺哄,两人成功地带着洪巴巴的首级凯旋而归。

这时,众神决定进行干预。或者确切地说,是女神伊丝塔(Ishtar)想打败吉尔伽美什。无意识的最终原则是永恒女性(Eternal Feminine),伊丝塔以真正的女性的狡诈向吉尔伽美什作出许诺:如果他愿意做她的情人,他会像神一样强大,权势和财富也会大量归于他。但吉尔伽美什对她的话一个字也不相信,并用侮辱的话语断然拒绝了她,还谴责她对自己情人的不忠与冷酷。伊丝塔怒气难消,说服众神造出一条巨牛,这牛从天而降,尽情蹂躏全国民众。于是一场激战开始了,在战斗中,神牛呼出的毒气毒死了上百的人,但吉尔伽美什在恩奇都的帮助下又一次除掉了恶牛,赢得了胜利。

伊丝塔在愤怒和失望中亲自降落到城墙上。这次,恩奇都尽情凌辱她,他诅咒她,还把被肢解的牛尸向她扔去。故事在这儿达到高潮,此时发生了命运的突变,恩奇都做了更多恶梦,得上了重病并很快死去。

这意思就是:意识完全和无意识分隔开了;无意识退了场,吉尔伽美什现在孤身一人陷于痛苦之中。他不能相信已失去了朋友,但最折磨他的是对死亡的恐惧。他已经亲眼看见朋友死去,意识到自己也有死的一天。他摆脱不掉一个欲望——确保自己永生不死。他英勇地出发去寻找长生药,因为他听说过一个老人——他的先辈的故事。那位老人享有永恒的生命,住在遥远的西方。这样,吉尔伽美什开始了去下界的旅程。他像太阳一样,经过天庭之门,由东向西而去。他一路克服了千难万险,甚至连众神也不阻挡他的意图,虽然他们告诉他,他的努力是徒劳无益的。他终于到达了目的地,说服了老人告诉他秘方。他在海底找到了能使生命不朽的药草,并决定把它带回家去。虽然他对旅途的艰辛已经厌倦,但仍欣喜不已,因为有了这神药就不必再惧怕死亡了。但在他轻松愉快地在一个池塘里沐浴时,一条蛇嗅到了那长生药的气味,于是偷走了它。吉尔伽美什返回家后,制订了巩固城池防卫的新计划,但他得不到安宁。他想要知道人死后会怎么样,最后总算召唤出恩奇都的灵魂。鬼魂从地下一个洞里出来,把阴惨的事讲给他听。这个叙事诗到此便结束了。冷血动物蛇取得了最后胜利。

远古有记载的许多梦都有类似主题。我给大家讲一个简短的例子。那是历史上我们的一个同行、公元1世纪的一位解梦者所遇到的事。这个故事是弗莱维厄斯·约瑟夫斯(Flavius Josephus)在他的关于犹太战争史267的文章中提到的,同时还记录了耶路撒冷的毁灭。

有一个巴勒斯坦的地方领主,叫阿基劳斯(Archelaos)。是个残忍的罗马小王。像所有其他头人一样,他也利用自己的地位放肆地损公肥私、贪污盗窃。所以,百姓们派了代表去向罗马皇帝奥古斯都(Augustus)告阿基劳斯的状。那是在阿基劳斯任职第十年的时候。这时他做了一个梦,梦中他看到九支成熟的麦穗正被饥饿不堪的牛吃掉。他惊恐不安,马上召来一位“精神分析师”。但这位圆梦人不知道这个梦意味着什么,或者是不敢说真话,于是溜之大吉了。阿基劳斯又召见了其他专职圆梦的人,但他们都拒绝对他的梦作任何解释。

但有一批特殊的民众,他们是埃森尼斯人(Eesenes)或塞拉普泰人(Therapeutai),他们的思想更为独立不羁。他们居住在埃及,靠近死海,浸礼教徒圣·约翰以及西门·马加什很可能属于这一类人。最后,阿基劳斯总算从他们中间找来了一个叫埃塞尼西门的人。此人告诉阿氏:“麦穗(ears)标志着你的统治有多少年(years)268,那头牛代表事物的变化。你已当权九年,现在将发生大变动了。饥饿的牛意味着你的垮台。”在彼时彼地,这样来解释梦,人们是完全能够理解的。谁家的庄稼都必须小心守卫以防牲畜蹂躏。野外的青草本来就少,不够牲畜吃,如果让牛在夜晚破栅而入,踩踏、吃掉还在生长的庄稼,无异是一场灾难。那样的话,到清晨的时候,一年的口粮就全完了。现在我们看看这种解释是怎样被证实的。几天后,从罗马派来了特使调查阿基劳斯并解除其公职,没收了他的全部财产并把他流放到高卢。

阿氏的老婆葛拉菲娜也做了一个梦。自然,她丈夫的变故使她心惊肉跳。她梦见了她的第一个丈夫(阿氏是她第三个),她第一个丈夫是被谋杀的。她梦见谋杀者好像正是阿基劳斯。那个时候的局势总是动荡不定的。她梦见先夫亚历山德罗斯(Alexandros)谴责她的行为,并声言要把她从阿氏处领走,带回自己家去。那位埃塞尼西门没有解释这个梦,留给我们来分析。重要的事实是亚历山德罗斯早已死去,葛拉菲娜在梦中又见到亡夫,这在那时候当然意味着他的幽灵。所以,他说要把她带回家去,就是要把她带往冥冥下界。几天后她真的自杀了。

那位解梦者是很敏感的。他同我们对这个梦的理解一样,虽然他面临的那些梦其性质比我们大多数的梦都简单得多。我已经注意到,做梦的人如果头脑简单,其梦也简单;头脑复杂,其梦必定也复杂。只是,梦往往走在做梦者的意识的前面。比起你们当中任何一个人,我并不更理解自己的梦,因为我总是不能将它把握住,我和那些不懂析梦的人有同样的困惑。当问题牵涉到自己的梦时,知识并不具有优势。

还有一个情况与我们的讨论相似,那就是各位都熟知的《但以理书》第四章的故事269。当尼布甲尼撒(Nebuchadnezzar)王征服了整个美索不达米亚和埃及后,他自认伟大无比,占有了已知的世界。然后,他做了一个爬上高位的野心家的典型的梦。他梦见一株巨树直抵天庭,其树荫遮住了整个大地。但天庭的一位守护神命令砍去这颗树,把枝桠和树叶都全去掉,只留下树桩;他自己必须与兽类为伍,他的人的心也必须取出来而换上一颗兽心。

当然,所有的星相家和解梦者都拒绝解释这个梦。只有但以理(Daniel)懂得此梦的意义,他在第二章里就显示出自己是个卓越的精神分析师,他甚至有国王尼布甲尼撒早已遗忘的梦的幻象。他警告尼布甲尼撒王,要他对自己的贪婪和不法进行忏悔,否则梦会变成事实的。但这个国王仍然倒行逆施,自高自大。然后,上天传来一个诅咒声,重复了一遍梦中的预言。结果,事情的发展不出预料,尼布甲尼撒被放逐到野兽中去,变成野兽一样了。他像牛一样吃草,周身是天庭的露水,头发长得像鹰的羽毛,指甲长似鸟的利爪。他变成了原始人,他全部的意识和理性都被剥夺了,因为他过去滥用了它们。他甚至倒退得超过了原始人,不再是人,而变成妖怪洪巴巴了。所有这一切象征着坏事做过头的人的退化。

这个故事像我们那位病人的一样,是做事过头的成功者永远存在的问题,他们的无意识总是对他们加以抵制。这种矛盾首先表现在梦境里,如果得不到认真的对待,则必然会凶多吉少地体现在实际生活中。历史上的这类梦,像所有的梦一样,具有一种补偿机能(compensatory function):它们是一种迹象、一种症状,表明个体与自己的无意识相分离,表明他在某一处偏离了他本身自然的道路。他成为自己野心和胡作非为的受害者,如果不加注意,这种罅隙会变得更宽,他会坠落进去,就像我们那个病人那样。

我要强调的是,不仔细调查一场梦的前因后果,就妄加解释,那是不稳妥的。千万不要用什么理论,只需询问病人自己对梦境的感受。这是因为,梦总是个人的一个特别的问题,而他对此问题的有意识的判断是错误的。梦是我们的意识态度所产生的反应,正如当我们过量进食或进食不足,或以别的方式戕害身体时机体会作出反应一样。梦是自我调节性精神系统的自然反应。这个定义最切近我关于梦的结构和功能所作出的理论。我认为梦和你在一天当中观察到的某个人一样,是多方面的、不可预料的、深不可测的。如果你分别在不同的时候观察同一人,你会看到和听到很不相同的反应,梦也完全如此。我们做梦的时候正如我们在日常生活中一样,都是多方面的。正像你不能用一个理论来囊括有意识的人格的众多方面,你也作不出一个关于梦的总的理论。否则,我们简直成了能洞悉人的内心的神灵了,但我们却不是神灵。我们对人的内心所知甚少,所以把我们不认识的东西称作无意识。

但今天我要言行不一,违背自己定的规则了。我准备对一个独立的、并非系列中之一的梦进行解释。另外,我并不认识做梦者,甚至还没有掌握他的联想。所以,我是在武断地解释这个梦。我这样做还是有一个理由的。如果一个梦显然是由个人的材料所构成,你当然必须掌握个体的联想;但假如这个梦主要是神话结构(这种区别一眼能看出),那么它所运用的就是一种普遍通用的语言,只要我们有必要的知识,就可以提供类似例证来把这个梦的前因后果补充出来。比如,如果梦里有英雄与恶龙的冲突,我们每个人都能讲出一个道理来,因为我们都读过神话故事和传说,知道一些关于英雄与龙的事迹。在梦的集体这一层次上,人与人实际上是没有差别的,而在个人层次上则各不相同。

我就要谈的这个梦主要是神话性质的。这里我们碰上了一个问题:一个人在什么条件下会做神话性的梦?我们都很少做这种梦,因为我们的意识在很大程度上脱离了蛰伏在它下面的原型心灵(archetypal mind)。所以,我们觉得神话梦很陌生,但对于一个更接近原始精神的头脑则不然。原始人很注重这类梦,称它们为“异梦”,以区别于普通的梦。他们感到这种梦很重要,蕴含着普遍性意义。因此,在原始部落中,做梦人觉得有义务把自己的“异梦”在男性成员的集会上当众讲出来,然后大家针对他的梦展开讨论。这样的梦也向罗马元老院公布。有一个故事,说的是公元前1世纪时一个元老院议员的女儿,她梦见女神密涅瓦(Minerva)出现在她面前,向她抱怨罗马的民众忽视了她的庙宇。这姑娘觉得有责任把她的梦向元老院汇报,于是元老院批准了一笔款子整修女神的庙宇。索福克勒斯(Sophocles)270也有过类似经历。在赫拉克勒斯(Herakles)271神庙中宝贵的金碟子被盗后,神出现在索氏的梦中并告诉了他贼的姓名。272在这个梦重复了三次以后,索氏感到有责任告诉雅典的最高法院。依照梦中神说出的姓名,那个涉嫌者被抓起来,经审问,他坦白了罪行并交还了金碟子。这些神话性或集体的梦有一种特性,它迫使人本能地讲出来。这种本能是很不错的,因为实际上这种梦并不只属于做梦者个人,它有着集体的意义,在普遍意义上它本身就是真,在特定意义上它对处于某种情况下的人来说是真。这就解释了为什么在古代和中世纪,梦受到人们极大的崇敬。人们感到,这种梦表达了人类普遍的真理。

好,我现在就把那个梦告诉你们。那是我多年前一个同事转述给我听的,他只简单介绍了一下做这个梦的人。我这位同事是一个医疗所的精神病医生,病人是一位出众的法国青年,二十二岁,聪明而富于美感。他在西班牙作了旅行之后,回来反而感到抑郁。诊断结果为交互发狂及郁闷性精神失常,属抑郁型。他的抑郁虽不很严重,但也使他非求医不可了。六个月以后他出了院,但出院几个月后就自杀了。本来,他出院时已不再有抑郁症,可说已治愈了;他显然是很冷静、清醒地自杀的。从他的梦我们能知道他自杀的原因。他是在发生抑郁症的初期做的这个梦:在托利多城273的大教堂下面,有一个水塘经地下暗河与绕城而过的塔格斯河相通。这个水塘是一个又小又黑的地下室。水里有一条眼睛像珍珠一样闪烁的巨蛇,它旁边是一个放有一把金质小刀的金盘子。这把小刀是托利多城的钥匙,谁占有这刀子谁就能主宰这个城市。做梦人认出那条蛇正是当时与他在一起的年轻的好友B.C.的保护者兼朋友。B.C.将自己的赤脚伸到蛇张开的大口中,蛇友好地舔着他的脚。B.C.和蛇一起玩得很有兴致,他对蛇一点也不怕,因为他是一个纯洁无邪的孩子。梦中的B.C.好像只有七岁左右,他的确曾是这位做梦人少年时代的朋友,这个梦继续下去时,蛇被忘掉了,但没有人敢下到这黑屋子里。

上面只是引子,真正的内容展开如下:

这个做梦者单独与蛇在一起了。他毕恭毕敬地同蛇谈着话,但毫无惧怕之感。蛇告诉他西班牙属于他了,因为他是B.C.的朋友;蛇还要他带回小孩交给它。做梦人拒绝了,只答应自己愿意下到这黑洞里与蛇为友。但做梦人又改变了主意,不履行诺言,却把另一个朋友S先生领来交给了蛇。S先生是西班牙摩尔人的后裔。要鼓足勇气下洞,他必须重新发扬他的民族传统的勇敢精神。做梦人建议他到塔格斯河对岸的军械厂找一把带红柄的利剑。据说那是一把很古老的剑,可追溯到古代很久以前。S先生得到了这把剑,下到黑洞里的水塘中。做梦者告诫他先要用剑把左手心戳穿,S这样做了,但他在蛇的面前却惊惶失措了。他忍受不住疼痛和恐惧而叫了出来,踉踉跄跄地从地下室逃了上来,连剑也顾不上拿。这样,S不能统治托利多,做梦人别无他法,只得让S就像墙上的装饰物一样留在那儿。

梦结束了。送来的此梦的原稿是法文。好,现在我们说说它的前因后果,对这两位朋友我们还是有一些线索的。B.C.是做梦者幼时的朋友,年龄比做梦人稍大,做梦人当时把全部美好奇特的品质投射到这个男孩子身上,把他当成了不起的英雄。但后来他没有再见到他,也许那孩子死掉了。S是做梦人后来的朋友,据说出身于西班牙摩尔人。我虽不认识这个朋友本人,但了解他的家庭。那是来自法国南部的一个古老而高贵的家族,他们的姓氏很可能是摩尔族的姓氏。做梦人是知道S这方面的家庭背景的。

正如我已说过的,做梦人最近去过西班牙,当然参观过托利多,回来后做了梦,然后求医诊治。他那时的情况很不妙,已经自暴自弃了,最后忍不住向医生讲了他的梦。我那位同事听后不知该怎么办,觉得有必要把这个异梦转交给我来分析。我在接到这个梦的记录稿时也搞不懂它。然而我感到,如果我对这样的梦有更多的了解,如果我那时有可能亲自来处理这一病例,我也许能够帮助那个青年,他的自杀也许就不会发生了。自那以后我已见过许多性质类似的病例。只要我们真正理解了这一类梦,就能跨越难关而找到办法。对待这样一个敏感、细腻、学过艺术史、有艺术气质、头脑聪慧的年轻人,我们必须格外小心谨慎。老一套办法毫无益处,我们得认真研究实际的材料。

这样假设准没错:做梦人是因为特殊的原因才梦见托利多这个地方的。托利多既是他旅行的目的地,也是梦的内容。实际上,每一个以同样的心情瞻仰过托利多城、有同样教育水平和同样细致的美感和同样丰富的知识的人,也会在自己的梦中找到像出现在这个人梦中的那种题材。托利多是一个给人深刻印象的城市。它有世界上最壮观的哥特式大教堂。它有悠久的传统,是古罗马的城池,很多世纪以来,红衣主教和西班牙大主教常驻此地。从6-8世纪,它是西哥特人所建立的王国的首府;8-11世纪又是摩尔王国的一个省会;从11到16世纪它是卡斯第王国的首都。托利多大教堂是一幢壮丽的建筑,自然按着它所代表的一切:伟大、权力、雄壮、中世纪基督教的神秘;教堂是这一切的本质表现。所以,这个大教堂是精神王国的体现和化身,因为在中世纪,世界是由帝王和神统治着的。这个教堂表现了基督教哲学或者中世纪的世界观。

这个梦认为在这个大教堂下面有一个神秘的地方,这不符合基督教教堂的实情。那个时代的教堂下面有什么呢?通常有所谓地下圣堂或地穴。你们各位也许看见过沙特尔大教堂(Chartres)的巨大的地下圣堂,它很能说明地穴的神秘特点。沙特尔地穴原先是带有一口水井的神殿,当时的圣母崇拜仪式就在这里面举行;那不是现在的圣母玛利亚,而是一个凯尔特(Celtic)女神。中世纪的每一个基督教教堂的下面都有一个秘密处所,旧时的神秘仪式就在里面举行。我们现在所称的教堂圣礼,曾经是早期基督教的神秘仪式。在法国普洛旺斯省,这种地穴被称作le musset,意思就是秘密。这个法文词也许来自拉丁词mysteria,可以指神秘地方。在讲普洛旺斯方言的奥斯塔地区,教堂下面就有这种秘所。

地下圣堂也许来自波斯的太阳神崇拜。太阳神崇拜的主要宗教仪式在一个半陷入地下的黑房子里举行,而集会的信徒们汇聚在与此完全分隔开的上面教堂大厅里。但大厅地面有窥洞,人们可以通过这些小洞窥见下面,听到那些专门挑选出来的人吟诵圣歌,看到他们举行仪式,但一般信徒是不能加入其中的,只有正式入会的成员才有这种资格。基督教教堂的洗礼堂与主教堂是分隔开的,这也许来自与上面同样的观念,因为洗礼和圣餐式都是不能直接提及的神秘事物。要说,也只能通过寓意的方式,以防泄密。耶稣的名字也是神秘的禁忌,所以不准提及。他被称为鱼。你们也许看到过早期教堂绘画的复制品,在那些画上,基督的形象是一条鱼。这种与神圣名姓有关的秘密也许能够解释,何以在一份大约公元一百四十年出现的早期基督教文献中并没有提到耶稣。这文献就是一个叫埃尔马(Hermas)的神父所写的《牧师》(The Shepherd)274。直到15世纪,基督教教堂认为它是基督教文献中极重要的一部分。这是一本充满想象的书,据说它的作者是罗马主教皮修斯(Pius)的兄弟。他幻想的神灵主宰只被称作牧师,而不是耶稣。

地下圣堂或秘密处所的观念使我们深入到基督教的世界观之中,追溯比基督教更古老的东西,比如追溯到沙特尔大教堂下的异教的水井或藏有巨蛇的古代洞穴。那位做梦者在西班牙旅行时当然不可能见到过有蛇的水井这种东西。这个梦不像是个人的体验,只能是原型的、神话性的东西。我举出一定数量的与此类似的事例,才能使大家明白,从比较研究的角度看,这种象征性材料会出现在什么样的状况下。你们知道,每个教堂现在还有洗礼盘;在过去,这就是洗礼池,入教者在里面沐浴或象征性被淹死。经过洗礼后的这种设想的死去,入教者出浴后就获得了新生。所以,我们可以认为地穴或洗礼池有这样的意义:它是恐怖、死亡之地,又是再生之地,是举行神秘仪式的地方。

洞中有蛇,这是古代常见的意象。我们有必要认识到,在古代经典作品中,在许多别的文明当中,蛇不仅是一种令人恐惧、代表危险的动物,它也代表治愈。所以,医神与蛇有密切关系。你们都知道至今沿用的医神标记是什么。医神的庙宇在古代也是诊疗所,室内地面上有一个小洞,上面盖着一块石头;洞下面就住着圣蛇。盖洞的石块上有一小孔,前来求医的人就把钱币丢进小孔,算是交了医药费。蛇不仅成了现金出纳员,还是人们投向洞内的各种礼品的收集者。在公元3世纪戴克里先(Diocletian)任罗马皇帝的时期,发生过一场大瘟疫,在埃比多拉斯镇的医神庙里的蛇还被专门转移到罗马城以防瘟疫。这条蛇代表神自己。

蛇不仅是医疗之神,还具有智慧和先知。希腊旧都特尔菲城(Delphi)的神泉最早住着一条怪蛇,阿波罗打败了它,从那时起特尔菲就成为著名的神托所,阿波罗就是神托所之神,直到他后来把自己的权力的一半留给来自东方的酒神。在亡灵游荡的下界,蛇和水总是形影不离,我们从阿里斯托芬(Aristophane)的《青蛙》一书中就可看到这一点。传说中的蛇后来常常被龙取代,拉丁词draco的意思就是蛇。与我们那个梦中的象征特别相似的一个例子,是5世纪关于圣西尔维斯特(St.Sylvester)的一个基督教传说275:在罗马的神殿山上的大岩石下的洞里有一条恶龙,人们把活生生的姑娘送给它作祭献。另外一个与此有关的传说是,这条龙并不是真的,而是人造的,曾有一个僧侣亲自走下洞去,结果证明了并没有真龙。他发现“龙”口里有一把剑,“龙”眼睛是由闪光的珠宝作的。

就像希腊神话中的神泉洞一样,这一类洞穴常常有泉水。在神秘的太阳神崇拜中,这些泉水所起的作用非常重大,由此产生了早期教堂的许多最初仪式。波菲利(Porphyry)指出,古波斯国教祅教的创始人就曾经把一个山泉丰富的洞穴专门用于太阳神崇拜。你们中间有去过德国并看见过法兰克福市附近的沙尔堡镇的,就会注意到太阳神洞穴近旁的泉水。太阳神崇拜总是与泉分不开。在法国普洛旺斯省有一个很美的太阳神洞穴,它有一个大水池,里面的水像水晶一样纯净透明,水池背面一块岩石上刻有正在杀野牛的太阳神像。这类圣所总是遭到早期基督徒的强烈反对。他们仇视所有这些巧夺天工的处所,因为他们自己不是自然的朋友。在罗马发现的一个太阳神洞穴位于圣克雷门教堂下面十英尺处,它的形状还是完好的,但里面积满了水。人们将它抽干以后,很快又积满水。这是因为它连着一个泉眼,泉水不断涌出之故。人们从来没有找到这个泉眼在何处。我们知道的古代别的宗教观念也总是把水与下界相联,比如希腊神话中的奥甫斯祭礼就是如此。

上述材料说明,蛇栖于有水的洞穴是一个普遍的意象,这种意象在古代就起着重大的作用了。正像你们注意到的那样,我只从古代选用我需要的例证;我也可以从其他文明当中找到类似的例证。深处的水就代表无意识。通常,有蛇或龙在深处守卫着宝物;在我们研究的那个梦里,宝物就是放有小刀的金盘子。要取得宝物就必须战胜恶龙。宝物带有很神秘的性质。它与蛇有奇特的联系;蛇的特殊性质表现了宝物的奇特,好像二者同一。常常是一条金蛇伴着宝物。黄金是一切人追求之物,因而我们可以说蛇本身就好像是宝物,是无限权力的源泉。在早期希腊神话中,穴居者是英雄人物,比如雅典的奠基人刻克洛普斯(Cecrops)。他的上半身半男半女,两性同体,而下半身是蛇形,显然他是一个怪物。据说另一个神话中的雅典国王也是一样。

这样,我们可以着手来理解我们那个梦里的金盘子和小刀了。如果你们看过德国作曲家瓦格纳(Wagner)的作品《帕西发尔》(Parsifal),你们就知道这金盘子正好对应于圣盘,小刀对应于矛,两者是不可分割的整体;它们是对立统一关系中的阳性与阴性原则。洞穴或下界代表无意识的一个层次,在这个层次上不存在任何区分,甚至没有男女之分。原始人最早作出的区分正是男性与女性。他们以这种方式区别事物,正像我们现在偶尔还这样作一样。比如,有的钥匙当中有孔,有的没有。人们常称阴钥匙和阳钥匙。你们也知道意大利式瓦房顶。凸面瓦在上,凹面瓦在下;作盖瓦的凸瓦叫做和尚,被盖的凹瓦叫做尼姑。这并不是在和意大利人开低级玩笑,而是说明区分的奇特性。

当无意识把阴阳男女搅在一起时,事物变得完全不可分辨,我们再无法断定它们是阴是阳,正如刻克洛普斯距我们如此久远,我们不好说他是男是女,是人是蛇一样。所以我们可以说,我们那个梦的最深层有着对立物的完全统一。这是事物的原始状态,同时也是最理想的状态,因为它是永恒对立元素的统一。冲突已销声匿迹,万物平静,再一次回到最早的无差别的和谐之中。在中国古代哲学里,我们可以看到同样的思想。理想的状态被称作道,它就是天地之间的完美和谐。图13表示道的原理。一边是白底带一黑点,另一边是黑底带一白点。白底一边是热、干、亮,为南极;黑底一边是冷、湿、暗,是北极。道的状态就是世界之初,事物还无所谓始。这种状态正是大智大慧者努力取得的状态。阴和阳两极对立统一的原则,正是一种原型意象。这种原始的意象至今存在。我就曾经见到一个很能说明问题的例子。在大战中我在山炮部队里服役时,有一次士兵们为了安放重炮必须挖一个深坑。地面很坚硬,士兵们一边艰难地挖出一块块大石头,一边咒骂着。我掩身在一个岩石后面,一边抽烟一边听他们说些什么。一个士兵说:“他妈的,我们已经挖到了这个古老山谷的底,远古的水上居民在这里住过,这里面男男女女还睡在一起的。”这一观点与上所述的观念相同,只是表达得天真一些。一个黑人神话说原始的男人和女人一起睡在葫芦里。他(她)们是完全无意识的,直到他们发现被分隔开时才意识到这一点,而分开他们的正是他们的儿子。两人中间有了第三个人,两者就被分隔开了,就相互认识了。最早的绝对无意识状态被认为是尚无分化的太初之境。

图13

当做梦人触及这类象征时,就是进入了彻底无意识境界,体现在梦中就是宝物。瓦格纳的《帕西发尔》中的主题就是矛应回归于圣盘,因两者永远相属。这种结合是完成的象征,是比天、地更加悠久的永恒,是休眠状态。也许这正是人们渴盼的状态。这就是人为什么要冒险入龙穴蛇洞寻找意识和无意识完美统一的境界(在此境界中他既非意识亦非无意识)的缘故。当两者被分开时,意识为了重新达到与无意识的结合,就潜入深处,两者就合为一体了。因此,我们在印度教或佛教的瑜伽276中看到信徒们试图取得这样一种境界:大自在天破坏神(Shiva)和他的妻子(Shakti)处于永恒的统一之中。破坏神是永远不扩展的一个点,被代表妻子的阴性要素(外形是蛇)包围着。

我还可以给你们举更多例子来说明这一观念。在中世纪的秘密习俗中,这种观念曾起着巨大的作用。在中世纪有关炼丹术的书里,有表现太阳与太阴结合的图画,即阴阳的结合。在基督教早期神秘仪式中我们能找到与此类似的象征主义的痕迹。某位叫阿斯泰里奥斯(Asterios)的主教写有一篇关于希腊的埃莱希斯(Eleusis)这个地方的报道,说每年该地的牧师都下洞穴去,叫做“下洞仪式”(Katabasis)。代表太阳神的教士和代表谷神的女尼,为了大地的肥沃多产,举行神婚仪式。那位写了这个报道的主教的说法还未得到证实。埃莱希斯神秘仪式的参加者严守秘密,泄密者要被处死。所以,我们实际上一点也不知道他们仪式的具体情况。但是,我们却了解到,在谷神的仪式中的确有过不雅行为。那种行为还被认为是有助于大地的富饶。雅典城的名门闺秀们聚在一起,由代表谷神的女尼主持,在酒足饭饱之后,便开始一种特殊的仪式——相互开下流玩笑。这被看成是一种宗教义务,有利于来年的丰产。277同样的仪式发生在埃及的埃希斯(Isis)神秘仪式中。尼罗河上游的村民们一群群顺流而下,船上的妇女尽力向河岸上的妇女暴露自己的身体。这种作法也许相同于前面那种下流玩笑的作用,都是确保大地的肥沃。你们可以在希罗多德那里读到这一情况的描述。在德国南部,甚至晚在19世纪,为了使土地肥沃,农民常把妻子带到田间,在犁过的地里性交。278这就叫“同情术”(sympathetic magic)。

盘子是一种用以接收或盛物的容器,所以是阴性。它是有灵魂、有呼吸、有生命之液的肉体的象征,而剑有突进、穿刺的特性,所以是阳性的。剑可切割、可对物体进行区分,所以又象征着男性对世界的主宰这一原则。

在我们讨论的那个梦中,小刀子是托利多城的钥匙。钥匙的观念常常与洞穴神秘仪式相关联。在太阳神崇拜仪式里,有一个特殊的神,钥匙大神,它为何出现我们不得而知;但我以为这是完全可以理解的。它的形象是有翅膀的男身加狮子头,一条蛇缠在身上,蛇首在他头部高昂着。279大英博物馆内有它的画像。它是无限的时间和永恒的绵延;它是太阳神崇拜系统内至高无上之神,它既创造又毁灭万物,是柏格森(Bergson)所谓的“造化的永恒”。它就是太阳神。狮子代表黄道宫,夏季里太阳就住在其中;而蛇则象征着冬天或阴湿。所以,这个有蛇缠身的狮首神又一次表现了对立的统一:光明与黑暗、阴与阳、创造与毁灭。这个神的画像交叉着手臂,两手各握着一把钥匙。他是圣彼得的精神之父,因为彼得也握有钥匙。可见,这狮首人身之神握着的钥匙,是开启过去和未来的钥匙。

古代的神秘崇拜总是与引导信徒通向下界的神相关联。这些神中间有的就持有能打开下界的钥匙,因为作为守门人,他们密切注视着入会者下降到黑暗之中并引导他进入神秘。希腊神话中的赫卡忒(Hecate)就是这样一个司天地及冥界的女神。

在我们分析的那个梦中,钥匙是用来打开托利多城的,所以我们应该考虑托利多的象征意义。作为西班牙的旧都,托利多是一个坚固的要塞,封建城市的理想典型,一个避难所,一个堡垒,很难从外部攻破。这个城市代表一个封闭而完整的整体,一种不可摧毁的力量,这种力量已存在数个世纪,还将存在数个世纪。因此,这个城市象征着人的整体性,象征着一种不可分割的整体态度。

这个城市作为自我和精神整体性表现,正是一种古老的、众所周知的意象。比如,耶稣说过这句话:“建立在山顶上的城市既不会被攻破,也无法躲避攻击。”还有:“所以要尽全力认识你们自己,你们就会知道你们是万能的主的儿子;你们会知道自己住在上帝之城里,你们自己就是这城市。”280在《圣经》古抄本中有哥普特派的一篇文章,那里面我们能发现上帝的独生子这一说法,并说这个儿子就是人,他是四门之城。281有四个城门的城市象征着整体观念,正是个人掌管着通向世界的四道门,即自身的四种心理功能。四门之城是他的不可摧毁的完整性——意识和无意识的统一。

所以,这些内心深处的东西,我们梦幻中完全无意识的那一部分,同时也就包含着个体整体完美的关键因素,或者说包含着治疗因素。完整意味着神圣或治愈。进入最深层次就能得到治愈。这是通向整体存在(total being)之路,通向受苦人类永远追求的宝藏,而这宝藏所在之地有可怕的危险。这是原始的无意识之所在,同时也是治愈和超度之所在,因为它包含宝贵的完整性。这是混沌之龙的居穴,是坚不可摧的城池,是法力无边的魔圈,是神圣之领域,分裂的人格因之而重新结合为整体。

为达到治疗目的而使用的魔圈或东方称作“曼达拉”的圆形,就是一种原型观念。新墨西哥州的印第安民族在他们当中有人害病时就在沙地上画上一个有四个门的圆圈。在圆圈中间他们修一个所谓的“发汗室”或“病房”,病人就在里面接受发汗治疗。在这病室的地面还画有另一个魔圈,相当于大魔圈的圆心,在这个小魔圈中心放有一碗“袪病水”(healing water)。这水就象征通向下界。这一仪式的治疗过程显然与集体无意识中的象征主义完全相同。这是个性化过程(inpiduation),一种与人格整体、与自身的认同作用。在基督教象征中,基督就是整体性(totality),治愈过程就是对基督受难的模仿,十字架的四条臂就是那四扇门。

我们那个梦中的蛇是B.C.的朋友,做梦人幼年时代心目中的英雄,做梦人把自己力图取得的美好品质投射到他身上了。那个少年朋友与蛇友好相处,是纯洁的孩子,天真无邪,没有内心冲突,所以他有控制西班牙的钥匙,防守四门的力量282。

讨论

大卫·耶律里斯医生:

各位放心,我并不企图探讨今晚已经讲过的东西。我们都很高兴的是,荣格教授令人钦佩地解释了他自己的观点,而没有把时间花在有争议的问题上。但我相信,我们当中一些人恳切希望他能理解,我们并不是只从弗洛伊德的观点来对待心理学和精神疗法的,而是根据某些基本原则,这些原则与弗洛伊德有关,但却不是他最先提出的。我们非常感激荣格教授使我们大大开阔了视野。我们有些人同意他的分析,也许弗洛伊德学说能告诉我们原因何在。但前一个晚上出现了这样一个问题,就是荣格教授阐述的无意识概念与弗洛伊德关于无意识的概念两者之间的关系。而我想,荣格教授可否在这方面再给我们一些启发?我知道我也许是误解了他,但星期二晚上我有这样的印象,似乎他说过他只探讨事实,而弗洛伊德探讨理论。他与我都明白,这个简单的断言有待进一步说明。比如,我希望他能告诉我们,当我们的病人自发地表现出所谓的“弗洛伊德症状”时,从治疗学观点看,我们该怎么办?还希望他能告诉我们,鉴于婴儿固着于口、肛门、阴茎等部位的里比多能量已被证实,我们应该在多大程度上认为弗洛伊德理论只是理论而已?如果荣格教授能稍加说明使我们理解其中的相互关系,我们将感谢不已。

荣格教授:

我一开始就告诉过大家,我不准备对别人持批评态度。我只想把我本人的观点介绍给各位,说明我是怎样看待心理事实的;我还以为,在你们听完了我的讲演以后,你们自己对这些问题就能作出决断,并决定自己对弗洛伊德的理论相信多少,对阿德勒的、对我的或另外什么人的理论又相信多少。如果你们要我阐明与弗洛伊德的联系问题,我很愿意这样做。我是完全把弗氏理论作为自己的起点的。我甚至被看做他最好的门徒。我本来一直完全赞同他,但后来我产生了这样一个看法,即认为某些东西是象征性的。弗洛伊德不同意这种观点,他把他的方法与理论等同起来。那是不可能的——你不能把一种方法与科学等同起来。我告诉他,鉴于这些缘故,我不再能继续出版《年鉴》283,于是就退出了。但是我完全知道弗洛伊德的功绩,绝不会企图抹杀这些功绩。我知道弗氏的观点有许多笃信者,而且我猜想这些人恰恰具有弗氏描述的那种心理状态。阿德勒的看法与弗氏的完全不同,也有一批追随者,我也相信那些人都有阿氏所描述的心态。我也有崇拜者——当然没有弗氏那么多,可能这些人也有我说的那种心理。我以为,我主观上的坦白(subjetive confession)是对心理学的贡献。以我自己的方式对待心理事实,这是我个人的心理学,我个人的浅见。我承认我是以某种方式看待事物的。但我也期望弗氏与阿氏这样做,承认他们有他们的观点是他们自己的主观思想。只要我们承认自己的个人偏见,我们实际上就在为客观心理学作贡献。我们免不了带上先辈人遗留给我们的偏见;我们的祖先就有以某种方式看事物的,所以我们本能地具有某种观点。如果我看待事物不是以我的本能告诉我的那种方式,我一定患有神经症。那样就会像原始人说的,我的本能之“蛇”就要起而反对我。弗洛伊德说某些话的时候,我的“蛇”不同意那些观点。我走我的“蛇”所指示出的路线,因为那于我有益。当然,对某些病人,我只能运用弗氏的分析方式,深入到弗氏正确描述过的细节之中。而另外一些病例又迫使我运用阿德勒的观点,因为那些病人有权力情结(power complex)。善于顺应的人、成功的人更倾向于弗氏所揭示的心理,因为那种情形中的人寻求欲望的满足,而无成功可言的人没有时间去考虑欲望。他只有一个欲望——取胜,所以他有阿德勒所说的心态,因为,总是屈居次位者才会产生权力情结。

我没有这种意义上的权力情结,因为我还算得到了成功,而且我几乎能在各方面使自己顺应环境。假如整个世界都不赞同我,那对我也毫无关系。我在瑞士有一个很不错的安身之地,可以自我欣赏;假如没有人欣赏我的书,我自己欣赏它们。我不知道还有什么比呆在我的图书馆里更好;如果我在我的书中有所创见,那就妙不可言了。我不能说我有弗氏讲的那种心态,因为我从没有欲望上的麻烦。我幼时住在乡下,在大自然中怡然自得,对弗氏所说的本性和非本性的东西毫无兴趣;他的乱伦情结这类断言只使我觉得枯燥乏味。我确切知道的只是,只要我所说或相信的东西不是出于我自己内心,我就会使自己变得神经质。我看到什么就说什么,如果有人赞同,我很高兴;如果无人赞同,我无所谓。我既不依附阿德勒的观点,也不与弗洛伊德同唱一曲。我只赞同荣格式的表白,因为即使世界上没有一个人与我观点相同,我也要我行我素。我唯一希望的是,能告诉大家一些有趣的思想,让你们知道我是怎样对待事物的。

看匠人干活儿在我是一件有趣的事。他的技巧赋予工艺以极大的魅力。精神疗法是一种技巧,处理问题时我有我个人的方法,这种方法并无特别之处。这不是说我自认为绝对正确。在心理学问题上没有人能绝对正确。绝不要忘记,在心理学上,你用以判断和观察精神的手段本身也是一种精神。你听说过铁锤敲打自己吗?在心理学上,观察者也是被观察者。精神不仅是这门科学的客体,也是它的主体。所以,你们可以看到,这真是一种恶性循环,我们得谨慎从事才好。我们在心理学上所能期待的最好东西,是每个人把自己的牌摊到桌面上而且承认:“我是以这样一种方式处理事情的,这是我的观点。”然后我们才能够相互交换意见。

我常常与弗洛伊德和阿德勒交换意见。我的学生写了三本书,他们力图勾勒出三种观点的梗概284。你们还从未听说对方也这样做过。这也许是我们瑞士人的脾性。我们气量宏大,想把事物平等地放在一起观察。从我个人的观点看,最好是这样说:很明显,有成千上万的人具有弗氏所言的心理,也有成千上万的人具有阿氏所言的心理。有的寻求欲望的满足,有的追求权力的实现,当然也有人想看到世界的本来面目,不把观念强加到事物身上,我们不想改变什么。世界这个样已经是很好了。

有许多不同的心理学并存。美国某大学从1934、1935年始每年都有一卷心理学著作问世。心理学领域早已混沌不堪,所以我们不要对心理学理论太认真了。心理学不是一种宗教信条,而是一种观点,只要我们对之抱以充满人情味的态度,就不难做到相互理解。我承认,有些人有性方面的麻烦,有的人又有别的问题。我自己主要是有一些别的问题。你们现在该明白,我是怎样在看待事物了。我的问题是:与以往历史的怪兽搏斗,与数个世纪的蛇搏斗,卸下人类心灵上的重负,探讨基督教问题。假如我一无所知,事情就真正简单了;但我所知甚多,不仅因为我的祖先,也因为自己受过的教育。别的人才不会为这类问题操心呢,他们不关心基督教加于我们的历史负担。但有人关心现在与过去、现在与将来之间的伟大战斗。它是人类一个重大的问题。某些人创造历史,而某些人则在市郊修起小别墅。仅仅说墨索里尼有权力情结并不能解决问题。他卷入政治之中,这决定了他的生与死。世界大得很,没有任何一种理论能够解释一切。

在弗洛伊德看来,无意识主要是受压抑的事物的储存器。他是从育儿所的一个角落来看待无意识的;而我认为无意识是一个巨大的历史仓库,尽管它也包含着“育儿所”,但比起广阔的历史范围,这一角落是太小了。我从孩提时代起就感兴趣的,不是这狭小的“育儿所”,而是巨大的历史领域。我很乐观的是,像我这样看待无意识的还有许多人。我原以为没有人像我这样,我害怕自己过于妄自尊大。随后,我发现很多人与我观点一致,我便感到满意,因为我觉得自己也许代表着一小部分人,我的理论或多或少能恰当地描述他们的基本心理现象,而且在对他们进行分析研究时,弗氏的或阿氏的观点都不能说明他们,但我的却能够。有人已经对我的这种天真加以责怪。我还不清楚病人的状况时,就给他弗氏或阿氏的书,说,“你自己决定吧”,这样做当然是希望能找到正确的路。有时我们会走偏了方向。一般说来,凡达到了某种程度的成熟、有哲学头脑、事业上颇有成就而且不带神经质的人,都会赞同我的观点。但你们不要根据我在这儿讲的话就得出结论,以为我总是把牌摊在桌面上,给病人讲我在这儿讲的话。由于时间关系,我不能在这里作详尽的解释。但少数病人想知道很多,当他们找到了扩大眼界的方向时,会感激不尽。

1弗洛伊德将无意识的某一部分称作“伊德”(Id)285,这一点我和他各持不同见解。为什么使用伊德这么一个可笑的名称?它就是无意识,是我们还不认识的事物。当然,不同的气质产生不同的观点。我无论怎样也不可能对那些关于性的问题发生浓厚兴趣。性的麻烦的确存在,某些人的性生活是神经症性质的,你只好反复向他们唠叨性的问题,直到他们感到厌烦为止,而你也就摆脱这种无聊的事了。自然,以我的脾性,我只希望能尽快解释完这方面的问题。性问题是一个神经官能的问题,没有哪一个头脑正常的人会把它挂在嘴上。反复纠缠于这个问题倒反而是不自然的。原始人对性是缄口不言的。要暗示性交,他们只用一个字,那个字等于“别出声”。性方面的东西对他们是禁忌,正像对我们这些现代的自然而正常的人一样。但有禁忌的事情或地方常常也是人们各种心理投射的储存器。这样,真正存在的问题往往在别处。许多人庸人自扰,把性问题复杂化,而他们的问题实际上完全与性毫不相干。

曾经有一个患强制性神经症的年轻人来求治于我。他写了一份长约一百四十页的报告介绍自己的病状,并把它交给了我。这个报告中所作的分析完全用的是弗洛伊德的观点。根据弗氏的学说,这是一份完美的论文,可以刊登在弗派的学术杂志上。这个病人说:“你可否看一看以后告诉我,为什么尽管我作了如此全面的精神分析还是没有治好?”我说:“你看,我也搞不懂。根据那一切理论原则,你是应该被治愈的,但你说你没有,我只得相信你的确未被治愈。”他又对我说:“既然我完全清楚我所患的神经症的机制,为什么病不见好呢?”我说:“我不能批评你的理论。你把全部问题都表述得头头是道。只是还有一个问题,也许我这个问题提得很蠢:你没有提及你的籍贯和父母。你说你上一个冬天是在法国尼斯海滨度过的,夏天又是在圣摩里兹消磨的。你父母的这种选择你不介意吧?”“我根本无所谓。”“你生意兴旺、赚钱不少吧?”“不,我根本没有挣到什么钱。”“那你是从叔父那儿继承了一大笔财产了?”“不是。”“那么你的钱从哪里来?”“我有一个朋友,我们之间做好了安排,由这位朋友给我钱花。”“那一定是位了不起的朋友。”“是个女人。”这个女人的岁数比他大得多,已经三十六了,是一个收入微薄的小学教员。这个老处女爱上了二十八岁的小伙子。她自己节衣缩食,好省下钱来让他在尼斯海滨度冬,在圣摩里兹消夏。我说,“你还是问问你为什么那样坏吧!”他回答,“嘿,你那是道德说教,不是科学分析。”我说:“你腰包中的钱是被你欺骗的女人的钱。”他说:“不,我们达成了协议的,我和她认认真真地商量过,我用钱是理所当然的。”我告诉他:“你在欺骗你自己,说这不是她的钱。但你却吃她用她,这是不道德的。那就是你害强制性神经症的原因。这是对你不道德行为的补偿和惩罚。”诚然,这是一种非科学的观点,但我确信他害神经症是罪有应得,如果他继续这种恶劣行径,这种毛病还要陪伴他到死。

T.A.罗斯医生:

这一点在那个病人的分析中没有谈到吗?

荣格教授:

他当即神气十足地走了,我看得出他想些什么:“这荣格教授只是个道德家,不是科学家。换上别的任何人都会被我这个有趣的病例吸引住,而不会像他这样只是寻找简单的东西。”他后来终于犯了罪:为了花天酒地不惜盗窃了一个诚实女人的终生存款。这个人只应该关监狱,他的神经症给他找到了归宿。

P.W.L.坎普斯医生:

我是个很平凡的开业医生,不是心理学家,可说只是一个乡村小医。我在这里是外行。第一天晚上我想我没有资格出席;但我第二天晚上还是来了;第三天晚上给了我愉快的印象;第四天晚上便进入了神话的迷宫。

我想问一点关于昨晚的问题。听完讲演后我们的印象是,完美几乎是不可取的,成就才是生存的目标。昨天夜里我睡得很好,但我感到在伦理道德上受了一击。也许我天生缺少智力,而那一击也是一种智力的打击。荣格教授宣布自己是决定论者、宿命论者。他分析的那个年轻人失望地离去,最后垮掉了,而荣格教授认为他的垮掉是理所应当的。你们这些心理学家是在力图治疗人的疾患吧?你们的生活中有一个目的,而不仅只是满足自己的兴趣,不论探讨神话还是研究人性都是如此。你们希望对人性寻根问底,竭力把它改造得更好一些。

我带着极大的兴趣聆听了教授的简洁的术语,并深深为之陶醉。这么多新名词把我搞懵了。感觉、思维、情感、直觉等这些概念以及还可能有的另外一些未知事物,真叫我这个门外汉耳目一新。

但我觉得,我们还没有听到,儿童的意识——或者说儿童的无意识朝什么方向发展。关于儿童的情形还没有怎么提说。我想问荣格教授,儿童的无意识是在什么时候变成意识的?

我还想知道,这一大堆的图表、障碍、自我、本我,以及其他那么多概念,是不是有一点使人误入歧途之嫌?还有,将这些图表依不同阶段划类分级是否能使它们有所改进?

正如荣格教授所指出的,我们通过遗传继承了脸型、眼睛,耳朵;脸型有许多种,心理有多种类型。那么,难道不可以认为,事实上可能存在着植根于遗传的多种可能性,这些可能性类似于一种网状物,一种筛子,在幼年的无意识时代接受印象并筛选它们,继而在后来进入意识?我想问荣格教授,作为一位卓越的心理学专家,我眼中最伟大的学者,他今晚是否想到过这些?

荣格教授:

我在严厉谴责那年轻人的不道德之后,是应该对我昨天带嘲弄的话语作一番解释的。我并非居心不良。我自然是尽力帮助病人,但在心理学上很重要的一点是:医生不应该不惜代价地只求治疗。我们尤其要小心,不要把自己的意愿和观点强加于病人。我们必须给他一定程度的自由,你不可能使人不受制于命运,正如在医学上你救不了注定要死的人。有时,一个人为了他以后的发展非经受某种命运不可,你是否可以把他从这种命运中救出,那的确还大可怀疑。你无法使某些人不胡来,因为那是他们的本性。如果将这本性消灭,他们便一无是处了。我们只有承认自己的现状,认真走完我们注定该走的历程,才有长处可言,才能有利于心理的发展。我们的丑恶和过失对我们是必不可少的,否则,我们就会失去最宝贵的求取上进的刺激。当有人拒不听谏、扭头便走时,我并不要求他回来。你们可以把我指责为没有基督教精神,但我不在乎。我站在本性一边。中国有一句俗谚:好话不说二遍。强迫是无用的。愿听者自会领悟,不!能领悟者自不愿听。

我有这种印象:在座的大多数是精神治疗专家。如果我早知道有医学工作者出席,我会更慎重地对待自己的发言的。但精神治疗工作者们会理解我的。用弗洛伊德大师自己的话说,就是:仅仅为了治疗而不惜任何代价,那并无好处。他向我也多次讲过这句话,他是对的。

心理学理论有利也有弊。以某一种方式对我所说的话加以运用,可以产生很坏的恶果,造成极大的破坏,变成一派胡言。我所发表的每一种观点都被曲解成它的反面。所以,我并不强人接受我的观点。你可以相信它;如果你不相信,由你好了。你们各位也许会指责这种态度,但我深信不疑的是:每个人都有求生的意志,选择合适自己的东西。当我治疗病人时,我必须格外小心,不用我自己的观点或个性压倒他,因为他必须自己作人生的奋战,他必须能够信赖自己的武装,即使这武装或许有缺陷。他必须确信自己的生活目标,即使这个目标也许很不完美。如果我说,“那样不好,应该更好才行,”我就剥夺了他的勇气。他使用的犁头也许不及我的好,但我的犁头对他有何用?他没有我的犁,也借不去的;他必须使用自己的很不完美的工具,发挥他继承下来的能力,不管是什么工具或什么能力。我当然要帮助,比如我会说:“你的想法很好,不过如果你能从另一个方面去想也许更好。”假如他不想听,我不坚持,因为我不想使他偏离自己。

M.玛肯伊医生:

就像你没有叫那有钱的年轻人回来,而让他伤心地走了?

荣格教授:

是的,是同一种处理方式。如果我对一个人说:“你不能走,”他就不会回返了。我只说:“依你自己的主意吧。”这样,他就会信任我了。

至于儿童问题,最近十年来大家一直喋喋不休,我常常在会上只有抓头皮,问:怎么搞的,这么多人都变成助产婆和小护士了,是不是?难道世界上更多的不是当父母的,当祖父母的?成人有很多自己的问题需要解决,别去打搅可怜的孩子们。我要与母亲打交道,而不是小孩子。孩子的神经症状是父母造成的。

深入研究意识的发展肯定是有趣的。意识开始的时候呈流动状态,你不能说这小孩是在什么时候真正有了意识,什么时候还没有意识。但那属于完全不同的题目:年龄心理学(psychology of the ages)。儿童时期的心理学有倒是有,但显然包容在各个做父母的心理学之中:从婴儿期到青春期的心理学;青春期心理学;青年人心理学,三十五岁成人的心理学,上了五十岁的人以及老年人的心理学。每一种本身就是一门科学,我这里不可能都论及。实际上,仅仅为解释一个梦我也深感困难。科学浩如烟海。当一个物理学者在谈论光的理论的时候,你能要求他同时也阐述整个力学吗?不可能。心理学不是护士的入门课程,它是一门严肃科学,涉及大量知识,所以你们对我不可要求过高。我在自己的能力范围内尽力解释梦,告诉你们关于梦的一些东西,自然,我不能满足所有人的期望。

至于说到完美,争取完美是很高的理想。但我说:“完成你有能力去完成的事情吧,不要企图取得你永远得不到的东西。”没1有人是完美的。记住这句老话:“只有上帝是善。”286没有人能做到完美,那只是妄想。我们可以谦卑地尽力使自己完善,尽力做完人,就这样已经有不少麻烦了。

E.B.施特劳斯医生:

荣格教授将某些原型象征与生理过程等同起来,他是否打算公布这一推理过程呢?

荣格教授:

你指的那个病例是由大卫医生转给我的,后来他没有告诉我就把这个病例公之于众了。287我不想再赘述原型象征与生理过程之间的关系,因为我感到还缺乏充足可靠的理由。要辨别是器质病变还是心理象征从而作出诊断,这是很困难的,我宁愿暂时对此缄口不言。

E.B.施特劳斯医生:

但你是根据梦的事实而作出诊断的吧?

荣格教授:

是的,因为器质病变影响了大脑的功能,由此产生严重的抑郁,或许还严重干扰了同情机制。

H.C.米勒医生:

明天将是最后一次讲座,但还有一个我们感兴趣的问题没有提到,这就是“转移”(transference)。不知荣格教授可否在明天把他对转移及其正确处理方式的看法讲给我们听听?当然,他不一定要提到别的流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