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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潜意识与心灵成长》[第一部分]探索潜意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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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G·荣格

梦的重要性

人类使用口头语言或书面语言,来表现想要表达的意义,人类的语言之中充满了象征。然而,亦常常使用种种符号、意象,这些符号、意象并不具有严格意义上的描述特性。它们中间的一些仅仅只是缩略语,或曰一连串起首字母,诸如:UN532、UNICEF533、UNESCO534;另一些则是广为人们熟悉的商标、专利性药品名称、标号或徽章。虽然它们自身并无意义,但是通过普遍的应用或有意的旨向,它们便获得了一种可供辨认的意义。这类东西并不是象征,它们只是符号,其作用仅仅是标明物品所隶属的种类。

我们称之为象征的,是言语、名称,甚至是图画,它们在日常生活中广为人知,但除其约定俗成的意义及明晰易辨的意义之外,它们还具有种种特定的含义。在这类言语、名称、图画之中,蕴涵着某种模糊不清、不可确知,或避讳我们的隐秘意义。譬如,在很多克利特岛人(Cretan)的纪念碑上,都刻有双手斧的图案。我们都知道什么是双手斧,但是我们却不知道这种双手斧图案的种种象征性意蕴。又如,一位印度人,在游览英格兰之后,告诉他家乡的朋友们说,英国人崇拜动物,因为在诸多古老的教堂里,他发现有鹰、狮子和公牛的图像。他并不知道(许多基督教徒也不知道),这些动物图像是福音传教士的象征,它们来源于以西结(Ezekiel)535的幻觉。这些动物图像依次相似于埃及的太阳神赫鲁斯(Horus)536和他的四个儿子。除此之外,这类物体还有世人皆知的圆轮和十字架,在一定的境遇中,它们具有象征性的重要意义。然而,它们确切地象征着什么,迄今人们依然在争议不休,人们只能对其进行猜测构想。

由此可见,当一个词、一个意象蕴涵着某种比其明晰、直接的意义更多的蕴意时,那么它就是象征性的词、意象。它具有一种更为阔大的“潜意识”体(aspect),人们对其永远无法确切地加以界定、加以圆满的解释。人不可能指望可以给它下定义,为它释义。当人去探究象征之时,象征便把人引向位于理性的掌握之外的观念之处。圆轮的形象可以将我们的思想引向一种“神的”太阳的概念,但在这一点上,理性必须承认其无能;人是不可能给一种“神的”存在下定义的。由于我们全部智慧的局限,当我们把某种存在称为“神的”存在之时,我们只不过是给予它一个名称,这名称的根据可以是信条教义,但却永远不可能是现实的例证。

因为,在人类的理解领域之外,存在着无数众多的事物,于是,我们便不断应用象征性的词语,来代表那些我们不能规定其意义、不能完全理解的概念。这就是为什么所有的宗教皆使用象征性语言、象征性意象的一种原因。不过,象征的这种有意识的应用,仅仅只是具有极为重要意义的心理学事实的一个维面:人类同样也潜意识地、自发地、以梦的形态来创造象征。

懂得这一点并非易事。然而,如果我们渴望更多地了解人类心理工作的诸方式,我们就必须要弄懂这一点。假如我们稍加反思,我们即会认识到,人类从来都不曾圆满地感知,或者完全地理解任何事物。人可以用眼睛看、用耳朵听、用身体触摸、用味觉品尝。但是,他的眼睛能看多远、他的听力有多好、他的触觉和味觉所能告诉他的一切,则全然取决于他感官的数目和特性。这一切便限制了他对于周围世界的感知能力。运用科学的仪器,人可以部分地弥补他的感觉器官的不足之处。例如,他可以利用望远镜来延伸自己的视觉深度,用电扩大器来延伸自己的听觉能力。但是,即使是最为精密的科学仪器,它所能够做到的,也不过只是把远处的、微小的物体带进肉眼视觉领域,或者是将模糊微弱的声音变得清晰可辨。但无论人使用什么样的科学仪器,在某一点上,他必然会达到确实可证的极限,在此极限之外的领域,意识的自觉知识是无法企达的。

此外,还存在着我们对于现实感知的潜意识领域。首先是这样一种事实:甚至还是在我们的感官对于真实现象、情景及声音做出反应之际,它们就以某种方式从现实的领域转换到心灵的领域之中去了。在心灵的领域中,它们变成了心理事件,它们的终极本质是不可能被认识的(因为心灵不可能认识其自身的心灵实体)。由此可见,每一种经验之中都蕴涵着某些不定数量的不可知因素,更不用说那每一具体的客体在某些方面永远不可能被认识的事实了。因为,我们不可能认识物质本体的终极本质。

其次,还存在着某些我们尚未有意识地注意到的事件;可以这么说,它们依然位于意识的阈限之下。它们发生了,然而在我们还未意识到时,它们就在阈限之下被同化掉了。我们只能在直觉的瞬间感知这类事件的发生,或者通过导致后来认识到它们一定发生过的深刻思想过程来感知它们;尽管我们起初可能会忽略它们的情感及生命的要素,但是这种要素过后又会以一种反思的形态从潜意识之中涌现出来。

例如,它可以以梦的形态出现。一般来说,潜意识领域中的任何事件都以梦的形态向我们展现,在梦中,它并不作为理性的思想出现,而是作为象征性的意象浮现出来。作为历史事实而言,正是梦的研究首先使得心理学家能够去对意识的心灵事件的潜意识方面进行探索研究。

正是在这种证据的基础上,心理学家们才设想出了潜意识心理的存在——虽然为数众多的科学家和哲学家否定这种存在。他们天真地争辩道,这样的一种设想暗示着两种“主体”的存在,或者(用通俗的话来说)包含着同一个体内心的两种人格。然而,这完全正确——这正是它一丝不差地蕴涵着的意义。它是现代人的祸根之一,很多人深受这种分裂的人格之害。它绝非是一种病理学意义上的征象,而是一种正常的事实,一种人们可以随时随地观察到的事实。它并不仅仅是右手不知道左手在干什么的神经官能症。人类所处的这种危境(predicament)是总体潜意识的征象,而总体潜意识是不容否认的全体人类的共同遗产。

人类意识的发展是缓慢的、艰难的、经历了不知多少个世纪的漫长过程才达到了这种文明的状态(文明状态的人类意识可以武断地追溯到大约公元前四千年间手稿的发明)。意识的这种进化距离它的完成依然尚有千里之遥,因为,人类心理的大部分领域仍然被笼罩在黑暗之中,我们称之为“心灵”的东西与我们的意识及其内容毫无相同之处。

无论是谁否认潜意识的存在,那么事实上他就是认为,我们目前关于心灵的知识是完备的。很明显,这种信念是不真实的,它就像设想我们应该知道所有一切关于自然宇宙的知识一样荒谬。我们的心灵是自然的一个组成部分,而心灵之谜是漫无边际、高深莫测的。因此,我们既不能规定心灵的意义,也不能规定自然的意义。我们所能做的,只是叙述我们相信它们是什么,并且竭尽全力去描述它们如何发生作用。这样一来,除了医学研究日积月累的证据之外,还有着驳斥诸如“潜意识不存在”此类论断的坚实逻辑基础。那些说潜意识不存在这类话的人,恰恰是表现了一种古老的“厌新症”(misoneism)——一种害怕新事物、害怕未知事物的恐惧心理。

这种反对有关人类心灵未知部分理论的观点有着历史的原因。意识只是自然最近才获得的成果,而且它依然尚处于一种“试验”状态。它脆弱易损、被种种特定的危险所威胁、很容易受到伤害。正如人类学家们所注意到的,在原始人群中间,最为经常发生的精神错乱,是他们所说的“灵魂的丧失”——它意味着,正如它的名字所暗示的一样,一种引人注目的意识崩裂(disruption)(或者,用较专业化的术语讲,是一种意识的分裂)。

在这类人们中间,他们的意识处于某一发展水平,这种水平与我们的意识发展水平不相一致,他们所感觉到的“灵魂”(或者心灵)并不是一个整体。很多原始人认为,人既有着其自身的灵魂,同样还有着“野生灵魂”(bushsoul),这种野生灵魂化身为野生动物或者野生树木,而人类个体与这类野生动植物之间有着某种心灵的一致性。这就是杰出的法国人类文化学家,吕西安·勒维—布吕尔(Lucien Lévy-Brühl)所称谓的“神秘的参与”(mystical participation)。后来,迫于非难的压力,吕西安·勒维-布吕尔取消了这种说法。然而我却相信,非难他的批评家们错了。人所共知,个体与其他人或事物之间可以具有这类潜意识的同一性是一种心理事实。

这种同一性在原始的人们中间呈现出各种各样的形态。如果一个人的野生灵魂是一动物的灵魂,那么这种动物本身便被看作是这个人的同胞。譬如,人们认为,其同胞是鳄鱼的人,在鳄鱼大批出没的河中游泳是平安无事的。如果个体的野生灵魂是一棵树,那么原始人就认为,这棵树对于这个相关的个体具有某种父母权威。无论是在哪种情况下,对于野生灵魂的伤害皆被释义为对其有关个体的伤害。

在一些部落中,人们认为,一个人有着数个灵魂,这种信念表达了一些原始个体的情感:他们构成数个互相联结,同时又互相区别的整体。这意味着,个体的心灵远远没有稳定地综合成为一体;相反,在未受遏制的情感的猛烈冲击下,心灵的整体性遭到威胁,它极易破裂,变为碎片。

虽然,人类学家们的研究使我们熟悉了这种情境,然而,人们不要以为,这种情境与我们自身高度的文明毫不相干。正如在表面上看它们互不相干一样。我们同样也能变得精神分裂,失去我们自身的统一性。情绪可以使我们改变心境,使正常的心态被异常的心态取代,或者,我们会变得丧失理智,不能回忆起有关我们自身或有关他人的重要事实,以致人们会问我们:“你中了什么邪了?”我们奢谈“控制自我”的能力,然而,自我控制却是一种罕见的、非同寻常的美德,我们可以去想象,一切皆在自己的控制之下;但一位朋友却能够轻而易举地告诉我们一些有关我们自身的事情,而我们对于这些事情则一无所知。

毋庸置疑,甚至就是在我们誉之为文明的高度阶段,人类的意识依然尚未能获得一种适度的连续性。它依然是脆弱的、易于四分五裂。的确,意识这种将人的心灵部分隔离开来的能力是一种有价值的特性,它使得我们能在一个时刻将注意力集中在一件事情上,排除其他一切可能会吸引我们注意力的事情。然而,在个体意识决定进行分离、暂时抑制人的心灵的一部分,与个人一无所知或者不同意,甚至在违反个人意愿的条件下这种情况的发生之间,却存在着天渊之别。前者是文明的成果;而后者则是原始的“灵魂丧失”,或者甚至是一种神经官能症的病理学上的起因。

由此可见,即使是在我们的时代,意识的统一性依然是一件令人质疑之事;意识太容易分裂了。从一种观点上看,控制自己感情的能力非常必要,它合乎人的心愿;但从另一种观点上来看,这种能力则可能是一种可疑的造诣,因为它可能会剥夺社会交往的形式、种类、色彩和温暖。

依据这种背景,我们必须重温一下梦的重要性——重温一下那些扑朔迷离,难以捉摸,朦胧模糊,无法依据的梦幻的重要性。为了便于解释我的观点,我想描述一下它在数年之中是如何发展演化的、我又是如何被引导、从而得出这样的结论的:梦是探究人的象征能力的最为常见的、最易普遍为人理解的、最易于接近的源泉。

西格蒙特·弗洛伊德是梦的研究领域的开拓者,他第一个以经验为依据尝试探索意识的潜意识背景。他做出了一种总体假设,认为梦的出现并不是偶然事件,梦与意识思想和生命问题之间有着种种关联。这种假设一点儿也不武断,它的依据,是一些著名的神经病学家们(例如,皮埃尔·雅内Pierre Janet)的结论:神经官能症的征象与某种意识经验有关。它们甚至仿佛是意识心理分裂出来的领域,在另一种时刻,在不同的境遇中,人们可以感知这些征象。

在这个世纪开始之前,弗洛伊德和约瑟·布洛伊尔(Josef Breuer)就已经清晰地认识到,神经官能症的征象——歇斯底里、某些种类的疼痛,以及变态行为——事实上具有象征性的意义。它们是潜意识心理表现自身的一种方式,正如潜意识心理可以采取梦的形态表现自身一样;它们的表现方式具有同等的象征性意义。例如,一位病人,由于有一次痛苦的、难以令人忍受的境遇性经历,每当他试图吞咽之时,便会发生一阵痉挛:他“无法吞咽下去”。在与之相似的心理应激的条件作用下,另一位病人受到气喘病的袭扰:他“在家里无法呼吸空气”。第三位病人的腿患有一种古怪的瘫痪症,他不能行走,即:“他不能再往前走了”。第四位病人,每当他进食之际,就会呕吐,他“不能消化”某种令人不愉快的事实。这一类例子我还可以引证很多,但是,这类生理上的反应仅仅是一种形式,通过这种形式,袭扰我们的种种问题可以潜意识地表现自身。在我们的梦中,它们更为经常地找到其表现的形式。

任何听取过数人描述他们的梦的心理学家都知道,梦的象征的种类形态远远比神经官能症的生理征象的种类形态要多得多。梦的象征常常由错综复杂、栩栩如生的幻想构成。但是,一旦梦的分析者使用弗洛伊德首创的“自由联想”的方法,来分析这类梦的材料,他就会发现,梦最终可以缩减为某些基本的类型。在精神分析学发展的进程中,这种自由联想的方法曾起到过至关重要的作用,因为,它使弗洛伊德可以运用梦来作为探究病人潜意识心理问题的出发点。

弗洛伊德做了简明却又深刻透彻的观察。他说道,如果分析者鼓励做梦的人继续述说自己心灵中出现的梦的意象和思想,那么,无论是在做梦人所说的一切中,还是在他有意识地省略掉的话语中,他都将有意无意地泄露自己的秘密,从而揭示出他的精神不安的潜意识背景。一开始看起来他的思想观点可能仿佛不合乎情理,彼此之间互不相关,但是,过段时间之后,人就能够比较容易地看出,他正在试图避免的是什么,他在压抑的是什么样的令人不愉快的思想或是经验。无论做梦的人如何进行伪装,他所言说的一切都必然会指向他所处危境的核心。从生活的阴暗面里,医生认识到了很多东西,因此,当他为病人展现的作为良心不安的征兆的线索释义时,他很少会出错误。令人感到不幸的是,他最终发现的一切,恰恰证实了他的预断。时至今日,没有任何人有能力反驳弗洛伊德的理论学说:梦象征的明显起因是压抑和欲望的满足。

弗洛伊德特别强调梦的重要性,他把梦作为“自由联想”过程的出发点。起初我并未意识到有何不妥之处,但过了一段时间之后,我开始感觉到,这是一种对于潜意识在梦中创造的丰富幻想的滥用,它缺乏精确性,容易使人误入歧途。当我的一位同事告诉我他在俄国长途火车旅行途中的一次经历时,我的种种怀疑真正地开始萌生。虽然这位同事并不懂得当地的语言,甚至辨别不出用西里尔字母(Cyrillic)537写成的手稿,但是,他却发现,自己正对着用这种古怪陌生的字母写成的铁路通知沉思冥想,而且,他沉浸在一种自己为这些字母想象出的各式各样意义的白日梦里。

观念出现了,一个接着一个,而在他那松弛的心境中,他发现这种“自由联想”唤醒了许多往日的记忆。在这些记忆中间,他生气地发现了一些长期埋藏在心底的令人不快的话题——那些他希望忘掉的、而且在意识层面上他已经忘掉了的事情。事实上,他已经探触到了心理学家们所言称的“情结”——即被压抑的情感母题,它们可以不断地引起心理失调,甚至在许多情境中,诱发神经官能症的症状。

这段插曲使我眼界大开,我认识到了这样一种事实:精神分析学者若想要发现病人的情结,他并不一定非要用梦来作为“自由联想”过程的出发点。这一事实向我表明,人可以从任意的一点到达圆周的圆心。一个人可以把西里尔字母作为“自由联想”的出发点,可以把对于用来占卜的水晶球、刻有祈祷文的地藏车538,或一幅现代派绘画的沉思冥想作为“自由联想”的出发点,甚至可以把涉及鸡毛蒜皮小事的偶然随意对话作为“自由联想”的出发点。在这一方面,梦的用途与其他任何可以用来作为“自由联想”的出发点的用途一模一样,它既不显得更为重要,也不显得无关紧要。不过,梦依然具有一种特殊的重要意义,虽然梦常常起源于情绪紊乱,起源于蕴涵着习惯性情结(习惯性情结是心灵的敏感点,它们对于外部的刺激或紊乱反应最为敏捷)的情绪紊乱。这就是为什么自由联想能够引导人从任何一个梦那里获得关键性的隐秘思想的缘故。

然而,在这一点上,我想到了(如果迄今我没有错的话),人们完全有理由推断,梦具有某种它自身的独特的、意义更重要的功能。通常,梦具有一种明确的、显然是有目的性的结构,它暗示一种潜在的观念或者意图。——虽然,在一般情况下,后者往往不易马上为人直接理解。因此,我开始认为,人应该更多地注意梦的实际形态和内容,而不应该让“自由”联想带领他进行漫无边际的漫游,穿过一系列观念,到达那通过其他方式可以轻而易举到达的情结栖居地。

这一新的思想是我的心理学发展的转折点。它意味着,我逐渐放弃使用那些诱使我远离梦的内容的联想。我做出自己的抉择,将注意力集中于有关梦本身的诸联想上。我相信,注重梦本体的联想表现某种独特的内容,而这内容正是无意在试图叙说的内容。

我对于梦的态度的改变包含着一种方法的改变;新的方法是这样一种方法:人可以运用它列举梦的所有的、各种各样的、更为阔大的构成体维面。意识心理所讲述的故事有开始、有故事发展过程、有结尾,但梦却远非如此。梦在时间里的维面构成体与其在空间中的维面构成体迥然相异;你若想理解梦,你就必须从各个维面去审视梦——这就像是你将一个陌生的物体拿在手里,为了认识它的真实面目,你把它在手中翻来覆去、仔细打量,直到你熟悉它的形体的每一细微之处。

迄今为止,我所叙说的大概足以表明,我如何越来越不赞同使用弗洛伊德首倡使用的“自由”联想方法:我希望紧紧追踪梦幻本身,排除一切可能由梦引起的、与梦本身毫不相关的观念和联想。一点不错,这些观念和联想可以将人引向病人的情结,不过,我的目标比发现引起神经错乱的情结要远大得多。有很多其他的方法可以用来辨认情结:例如,运用词的联想试验(询问病人对于一组词所联想到的是什么,并研究他的种种反应),心理学家可以获得他所需要的所有线索。然而,要想认知、理解一个个体的整体人格的心灵生命过程,那就必须懂得:个体的梦及梦的象征性意象扮演着至关重要的角色。

例如,几乎每一个人都知道,可以用来象征性行为(抑或,人可以说以譬喻形式表现性行为)的意象难以计数。通过联想的过程,每一种这类意象皆能够指向性交的观念,指向任何个体所具有的关于自身性态度的特定情结。不过,通过对一组不辨其意的俄文字母进行白日梦般的冥思,一个人同样可以挖掘出这类情结。由此,我得出这样的结论:梦蕴涵着某种并非是性隐喻的要旨,而梦之所以含有这种要旨自然有着其明确的理由。现举例说明这种观点:

一个人会梦到将一把钥匙插入锁中,梦到挥舞一根沉重的铁棍,或者用铁匠的大锤打破一道门。这些梦里的每一个梦皆可被视为性的隐喻。但是事实是,为其自身目的服务的做梦人的潜意识,选择这些具体意象中的一种意象——这意象可以是一把钥匙,可以是一根铁棍,或者可以是一把大锤——这同样具有极为重要的意义。真正的任务在于,弄清楚为什么做梦人潜意识地选择了钥匙而不是铁棍,抑或选择了铁棍而不是大锤。而且,有些时刻,理解这种选择甚至可以导致一个人发现,梦意象所表现的根本就不是性的行为,而是某种迥然相异的心理学旨趣。

根据这一思路推衍,我的结论是,只有梦的明确而显而易见的材料,可以用来为梦释义。梦有其自身的特定范围。梦自身的具体呈现告诉我们,什么是隶属于它的、什么是远离它的、与它毫不相关的材料。“自由”联想在一条弯弯曲曲的道儿上诱引分析者远离与梦相关的材料;而我所推衍出的方法却更像是一种其中心是一幅梦的图画的循环。我紧紧围绕着梦的图画进行工作,不理睬任何由做梦人做出的尝试远离梦本身的企图。在我的职业生涯中,我不得不反反复复地强调这些话:“让我们回到你的梦本身,你的梦说些什么?”

例如,我的一位病人梦到一个酩酊大醉、蓬头垢面的粗俗女人。在他的梦中,这个女人仿佛是他的妻子,尽管在实际生活中,他的妻子的形象全然不同于这种形象。因此,从表面上看,梦的荒谬程度令人震惊,病人即刻将此梦当作是荒诞不经的梦来对待。作为病人的医生,如果我允许他以联想的过程开始述说,他将会不可避免地竭尽全力远离自己梦的令人不愉快的暗示。在这种情况下,他将会以自己的一种主要情结来结束其叙说,这情结可能与他的妻子毫不相关。这样一来,我们将不会了解这一特定梦幻的任何具体的意义。

那么,通过这一显然是荒诞的陈述,他的潜意识力图表现的是什么呢?显而易见,这个梦在某种程度上表现为有关堕落女人的观念,这堕落的女人与做梦人的生活有着密切的联系;但是,既然投射到他妻子身上的这一意象不合乎情理,而且在实际生活中并不真确,因此,在我发现这一令人反感的意象表现什么内容之前,我不得不从其他途径进行探究。

中世纪时期,生理学家根据我们的腺体结构,具体验证在我们所有人的体内皆蕴涵有男性组元和女性组元。在此之前,人们就曾经说:“每一男人体内皆蕴容着一位女人”。我所称之为“阿妮玛”的正是每一男人体内的这一女性组元。从本质上讲,这种“女性的”特性,是一种之于周围环境,尤其是之于女人的自卑相关性,这种自卑相关性谨慎巧妙地隐匿起来,对于自体和他人秘而不宣。换言之,尽管一个人的显在人格可能看起来相当健全,但是,他同样可能会对于他人——甚至对于自身隐匿其令人感到痛惜的“内在女人”情状。

这一具体病人的情况正是如此:他的女性组元并不令人愉快。事实上,他的梦在向他诉说:“在某些方面,你的行为宛如一个堕落下贱的女人,”并由此恰如其分地使他感到震惊。(当然,人们绝不应该将这类例证视为潜意识关注“道德”禁令的例证。病人的梦并不是要告诉他“要循规蹈矩”,而只不过是力图使他倾向一方的意识心理获得平衡,使意识心理不再执著于那种虚构:他是一位地地道道的、尽善尽美的绅士。)

理解做梦人为什么倾向于忽略,甚至于否认他们梦中的要旨是容易的,意识本能地抵御任何潜意识和不可知的东西。我业已指出,在原始民族中间,存在着人类学家们称之为“厌新症”(misoneism)的心理,这是一种对于新生事物所持有的极其强烈的、迷信般的恐惧心理。原始人对于不吉利的事件会显现出一切抗拒性的野生动物式的反应。不过,对于新的思想观念,“文明”人所做出的反应方式也与原始人差不多,他们竖起心理屏障,以保护自己不因面对新生事物而受到冲击、震动。当个体不得不接受一种新思想时,我们能够轻而易举地从他对于其自身的诸梦幻的反应中观察到这种现象。为数众多的哲学、科学乃至文学领域中的拓荒者皆因此而成为他们同时代人的这种天生保守主义的牺牲品。心理学是最为年轻的学科之一;因为它试图论证潜意识的工作原理,因此,它便不可避免地与极端形式的厌新症发生冲突。

潜意识的过去与未来

迄今为止,我一直在概括地论述某些原理,我根据这些原理来探索梦的问题,因为当我们想要探究人类创造象征的能力时,梦证明其自身是服务于这种目的最为基本的、最易于为人所获得的材料。论述梦幻的两个基本要点是:首先,应该把梦幻看作一种事实,关于这种事实,人不应该做出任何居先的假设,除非假设在某种程度上具有意义;其次,梦幻是潜意识的具象表征。

人几乎不可能更为中肯地表述这些原理。无论一个人多么鄙薄、轻视潜意识,他都必须承认,潜意识是值得探索研究的;至少,潜意识所处的层位与引起昆虫学家真实的兴趣的小昆虫所处的层位相同。假如一个人对于梦幻毫无体验、对于梦幻一无所知,因而认为梦幻只不过是没有意义的混沌事件,那是他本人的自由,理应悉听尊便。但是,如果一个人设想梦幻是常态事件(如事实所示,梦幻确实是常态事件),那么他就必然会视梦幻为因果性事件——即梦幻的存在有其理性的原因;或者他会视梦幻为某种意义上的目的性事件,抑或,梦幻既是因果性事件,又是目的性事件。

现在,让我们更为详尽地审视一下心灵的意识内容和潜意识内容相互连接的诸方式。我们举一个世人皆知的例子:突然之间,你发现自己无法记起你下一步要言说的思想内容了,尽管一段时间之前,你的思想完全清晰透明,抑或,你可能要引见一位朋友,而就在你要说出朋友的名字时,你却想不起朋友叫什么名字了。虽然你说你无法记忆起那名字、那思想;但在事实上,那名字、那思想已经变为潜意识的存在了,抑或,它们至少暂时与意识分离开来。根据我们的常识,我们可以发现相同的现象。如果我们倾听可听到的处于音域边缘上连续不断的调音,我们就会发现,这一调音仿佛在诸规则的音程中停下来,接着又重新出现,这种振荡波动的起因是人的注意力的阶段性的递增和递减,而不是调音的变化。

然而,当某种事物悄然离开意识而去时,这种事物并没有终止其存在,正如在转弯之处消逝的小汽车并没有消解在稀薄的空气之中一样,它只不过是位于我们的视野之外罢了。正如我们待一会儿可以再次看到小汽车一样,我们会再次与暂时离我们而去的思想相遇。

由此可见,潜意识部分是由大量暂时为晦涩难解的思想、朦胧含糊的表征、模糊不清的意象所组成,尽管它们未被我们意识到,但它们却继续影响着我们的意识心理。一个精神涣散的人或曰“心不在焉的”人会在房间里转圈圈,寻找拿取某物。但接着他停下来,仿佛变得茫然了:他忘记了他要拿取的是什么了。他的手在桌子上放着的物品之间摸来摸去,仿佛他正在梦游;他忘记了自己本来的意图,然而他却潜意识地由这一意图引导,然后,他清晰地认识到他所需要的是什么。他的潜意识向他暗示该做什么。

如果你观察神经病患者的行为,那么你将能够看到,他在做大量他仿佛有意识、有目的地做着的事情。但是,假如你向他询问他所做的事情,你将会发现,他不是对自己所做的事情毫无意识,就是心里想着完全不同的东西。他侧耳倾听,但却什么也未听到;他举目远望,但却视而不见;他通晓一切,但却一无所知。这类例证司空见惯。专门的研究者很快就认识到,心灵的潜意识内容的表现仿佛是意识的表现,在这种情况下,你将永远无法断定思想、言语或行为是意识的、还是潜意识的。

正是这种行为使得难以计数的医生把歇斯底里病人所做的陈述草率地当作毫无根据的谎言来看待。诚然,歇斯底里病人比我们大多数人提出的非真理(nontruth)都要多,但是,“谎言”一词却很难说是一使用得当的贴切词语。事实上,他们的心理状况造成了行为的测不准性,因为他们的意识由于潜意识的介入而趋向于被不可预知地遮蔽掉。甚至就连他们的肌肤知觉也可以展示出与之相似的感知的波动起伏。在一段时间中,歇斯底里病人可以感觉到一根针刺入他的手臂;而在另一段时间中,他可以毫无感觉。假如他的注意力能够集中在某一点上,那么他的身体就会完全处于麻醉状态,直到导致这种知觉丧失的张力消除为止。此刻,感官知觉能力即刻恢复。不过,自始至终,从潜意识的意义上讲,他一直都知道正在发生着的一切。

当医生使这类病人进入催眠状态时,他可以相当清晰地观察到这一过程。很容易用实例来证实病人知晓每一细节这一事实。病人可以准确无误地回忆起手臂上扎着的针,或者在意识被遮蔽时自己所做的陈述,仿佛他从未处于麻醉状态,抑或根本就不存在“健忘”一样。我想起了一个曾经被诊所收留的女人,当时她处于完全昏迷状态。第二天,当她的意识恢复时,她知道自己是谁,但不知道她是在哪里,不知道为什么或是怎样来到诊所的,甚至她不知道日期。然而,在我使她进入催眠状态之后,她告诉我为什么她生了病,她怎样来到诊所,以及谁收留了她。所有这一切细节皆可得到证实。甚至,她可以说出自己被收留时的时间,因为她曾看到过门厅里一座钟表的时间。在催眠状态下,她的记忆清晰透明,仿佛自始至终她对于发生的一切都知道一样。

当我们讨论这类事件时,我们通常引证由临床观察提供证据。这样一来,为数众多的批评家以为,潜意识及其所有微妙的、难以捉摸的表象全然隶属于心理病理学的领域。他们把一切潜意识的表征皆视为神经病或精神病的表征,这类表征与常态心理情状毫不相关。然而,神经病的现象绝不仅仅只是病理的产物,事实上,它们是常态事件的病理学意义上的夸张、逾常现象;仅仅因为它们是夸张逾常的现象,所以它们较之其常态现象更为引人注目。歇斯底里的征象可以从所有常态人的行为之中观察到,但由于它们是那样不起眼,以致人们常常对于它们视而不见。

譬如,遗忘是一常态过程,在这一过程中,由于人注意力的转向,某些思想观念便失去它们特有的能量。当人的兴趣发生转移时,他先前所关注的诸事物就被置于阴影的黑暗之中,这就宛如在探照灯照亮一片新的区域时,其他区域被留置于黑暗之中一样。这是无法避免的现实,因为,在一个时刻,意识仅仅能够将有数的几个意象保持于完全清晰的状态,而且,甚至就连这种清晰状态也是变动不居的。

然而,被遗忘的思想观念并没有终止其存在。虽然它们不能为人随心所欲地重新展现出来,但它们却存在于阈下状态之中——存在于能够回忆起的区域的阈限之外——从这一区域的阈限那里,通常是在多年的完全遗忘之后,这些思想观念能够随时随地地、自然而然地重新浮现出来。

在此,我所谈论的事物,是我们曾有意识地目睹、耳闻、尔后忘却的事物。但是,我们都看到、听到、嗅到、尝到过很多东西,但却对它们毫无知觉印象。这或者是因为我们的注意力转向他处,或者是因为我们的感官接受到的刺激太微弱,以致这些刺激没能给我们留下意识印象。然而,潜意识却注意到了它们,而且这类阈下的感官知觉在我们的日常生活里扮演着至关重要的角色。在我们不知不觉的状态下,这类知觉影响着我们对于事件和他人所做出的反应方式。

我发现,最能说明问题的这种类型的例证,是由一位教授提供的。这位教授和他的一位学生在乡间散步,他们正在全神贯注地进行严肃的对话。突然之间,教授注意到,他的思路被源于他早期童年时代的一种出人意料的记忆波流打断。他无法解释这种精神涣散是出于何种原因。他所谈论的话题之中仿佛没有任何东西与这些记忆相关。回首环视,他看到自己刚刚走过一家饲养场,而这些童年的记忆在他的心中油然而生之时正是他越过饲养场之际。他向他的学生提议,他们应该走回引发他的幻觉出现的地点。当他们走回那里时,他注意到了鹅的气味,即刻,他认识到,正是这种气味引发了他的记忆波流的出现。

童年时代,他居住在一个养鹅的饲养场,鹅所特有的气味给他留下了一种持久的但却被遗忘了的印象。在散步的途中,当他走过饲养场之际,他潜意识地注意到了这种气味,接着,这种潜意识知觉唤起了他早已忘却了的童年时代的经历。这种知觉是一种阈限下的知觉,因为当时他的注意力集中于谈话,而且气味的刺激并未强烈到可使其注意力转向它,直接达到在意识层位上被感知的程度。然而,它却唤起了“被遗忘的”记忆。

当一种情景、一种气味、一种声音唤起往昔岁月中的情境之际,这类“暗示”或曰“引触”效力便可解释神经病症状的起因,也可以解释令人感到愉快记忆的起因。例如,一位在办公室从事繁忙工作的姑娘,她显得充满青春的活力,光艳动人神采奕奕。过了一会儿,她却感到头晕目眩,并表现出抑郁症的其他征象。不知不觉地,她听到远去的轮船发出的粗而响亮的噪音,而这一切却使她潜意识地想起了她与一位情人令人不愉快的分手的一幕,她一直都在竭尽全力要忘掉这一幕。

除了正常的遗忘之外,弗洛伊德描述了其他数个遗忘之例,这些例子涉及令人不快的记忆——那些非常容易消逝的记忆的“遗忘”。正如尼采所断言的一样,傲慢在何处咄咄逼人,记忆便在何处为其让位。因此,在那些丧失的记忆之间,我们意外地遇到了大量这样的记忆,其令人不快的特性及不能共存的特性决定着它们的潜意识状况(决定着它们不能自动地重新浮现)。心理学家称这类记忆为被压抑了的内容。

关于这一点,我们可以举这样一个例子。一位女秘书嫉妒她的雇主的一位同事。尽管这位同事的名字清清楚楚地印在她所使用的名单上,但她却惯常忘记邀请他参加会议。当询问她这是怎么回事时,她只是说她“忘记了”,或者说别人“打扰了她”,因而造成失误。她从未向他人承认过——甚至从未向自己承认过——造成她的这种遗漏的真实起因。

许多人错误地过高估计意志力的作用,认为只要他们不做出决定,不显示意图,他们的内心里便不会有任何事情发生。但是,人应该学会仔细地区分心理的意向性内容与非意向性内容。意向性内容来源于意识自我人格;而非意向性内容则来自另一源泉,这一源泉并不等同于意识自我,而是与之相对应的“他者一方”。正是这“他者一方”使得女秘书忘记发出邀请。

我们为何忘记我们所注意到、所体验到的诸事物,有着众多的原因;而我们能够回忆起它们的方式同样多种多样。令人感兴趣的例证是潜隐记忆(cryptomnesia)之例或曰“隐匿记忆”之例。一位作家可以按照预先设想好的计划,顺理成章地写出梗概,或者勾画出故事的线索。但突然之间,他却偏离了原来的题目。也许他想到了一个崭新的观念、也许他想到了一个迥然不同的意象,或许,他想到了一个全新的准情节(sub-plot)。如果你问他,什么使得他偏离了原来的题目,他将会无以对答。他甚至可能根本就没有注意到所发生的变化,尽管他此刻写出的材料完全是崭新的,而且显然他以前对于这种材料一无所知。然而,有时这种材料却能令人信服地表明,他所写出的东西与另一位作家的作品——与他相信自己从未见过的作品之间有着惊人的相似之处。

在尼采所著的《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一书中,我本人发现了这一现象的一个诱人的例证。在这部著作里,作者几乎是逐字逐句地重新展现了一位海员记述在一六八六年轮船航海日志中的一起事件。纯属偶然的机缘,我浏览了大约出版于一八三五年航海日志中这位海员记述的传奇故事(这部日志的出版时间比尼采的著述早半个世纪);而当我在《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中发现一段与海员的记述相似的文字时,这段文字的奇异风格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因为这种风格与尼采的惯有语言风格迥然相异。虽然尼采从未谈及这部日志,但我深信,尼采肯定也阅读过这部旧日志。我写信给尼采依然健在的妹妹,她向我证实道,她和哥哥的确曾在一起阅读过这部日志,当时尼采的年龄为十一岁。我认为,在这种前后关系之中,很难去想象尼采知道自己是在抄袭海员的传奇故事。我相信五十年后,这一传奇故事出人意料地悄然进入他的意识心理的中心。

在这种类型的例子中,存在着真实但却尚未现实化的追忆。有的音乐家在童年听到过农人的歌或流行歌曲,尔后发现这种歌曲在他们成年后谱写的交响乐章里作为主题浮现。他们的心里几乎同样的追忆也会出现。观念或意象从潜意识心理转入了意识心理。

迄今为止,我关于潜意识的论述,仅仅是对人类心理这一错综复杂的构成部分的本质和机能所做的粗略描述。然而,应该指出,那类阈限下的材料,是我们梦幻的象征可以从中自然生现的材料。这种阈限下的材料可以由各种强烈的欲望、冲动及意向组成;可以由各种感知能力和直觉组成;可以由各种理性或非理性思想、结论、归纳、演绎,以及前提组成;也可以由各种各样的情感组成。所有这一切的各部分构成或总体构成皆可呈现为潜意识的局部的、暂存的或永恒不变的形态。

这类材料几乎全部都演化为潜意识的材料,因为——从某种意义上讲——意识心理之中没有容纳它的空间。人的一些思想丧失了其情感的能量,成为阈限下的思想(也就是说,它们不再能够获得我们与以往一样的意识注意力),因为这些思想仿佛渐渐变得不再令人感兴趣,变得无关紧要,抑或因为我们有着希望把它们搁置一旁的某种理由。

事实上,为了给我们的意识心理准备蕴容新的印象和观念的空间,我们这种形式的“遗忘”是正常的,也是必要的。假如情况不是这样,那么,我们所体验到的一切将依然位于意识的阈限之上,我们的心灵将变得混乱,令人无法忍受。这种现象的存在迄今已广为人们所承认,大多数通晓心理学知识的人已把它的存在视为不可辩驳的事实。

然而,正如意识的内容可以潜入、消逝在潜意识之中一样,从未为人所意识到的新内容同样可以从潜意识里生长、浮现出来。譬如,人可以隐隐约约地觉察到某种即将潜入意识的东西——某种“尚未确定的”东西,或者某种“令人疑惑”的东西。潜意识并不仅仅只是往昔岁月积淀的贮藏之地,它同样也满满地蕴容着未来的心灵情境和观念的胚芽。这种发现使我找到了我本人研究心理学的崭新途径。这种发现引起了广泛的争论,众说纷纭,各持己见。然而,事实却是,除了从久远的往昔岁月中意识所唤醒的记忆之外,完全崭新的思想和创造性的观念——那些从未为人意识到的思想和观念同样能够在潜意识那里表现自身。它们宛若莲花一样,从心灵的幽暗深处生现出来,构成了阈限下心灵的一个最为重要的组成部分。

在日常生活里,我们可以看到这种现象,最为惊人的崭新提议往往能够帮助人们摆脱窘境、渡过难关;为数众多的艺术家、哲学家、乃至科学家的一些最绝妙的见解来源于突然之间从潜意识之中涌现出的灵感的启示。把握这类材料的丰富意向,并将其卓有成效地转化为哲学、文学、音乐或者科学发现的能力,是我们通常称之为天才人物的一个特征。

在科学自身的历史之中,我们可以找到这种事实的明确证据。例如,法国数学家彭加勒(Poincaré)和化学家柯古勒(Kekulé)的诸重要科学发现(正如他们所承认的一样),来源于从潜意识中突然涌现出来的图画形式的启示。法国哲学家笛卡尔(Descartes)的所谓“神秘的”体验中包含着一种与之相似的突然而现的启示。在这种启示之光的照耀下,他于一瞬间窥见到了“一切科学的秩序”。英国作家罗伯特·路易斯·史蒂文森花费数年时间,觅寻一个表现与他的“人类双重人格的强烈感受”相吻合的故事情节,而吉柯尔医生与海德先生539的情节在一个梦中突然之间向他显示出来。

在此后的论述中,我将更为详尽地描述这类材料如何从潜意识之中生现出来,而且我将审慎地描述这种材料所采取的表现形态。此时此刻,我仅仅希望指出,在人悉心阐释梦的象征系统之际,人类心灵生产这类新材料的能力尤其应该引起人们的关注,因为在我的职业生涯里,我一次又一次地发现,梦中所蕴涵的意象和观念是无法也不可能仅仅用记忆来解释的。它们表现着崭新的思想,而这些思想从未到过意识的阈限之处。

梦的机能

我业已比较详细地叙说了我们梦的生命的起源,因为它是大多数象征最早从其中生长出来的土壤。遗憾的是,理解梦是困难的。正如我已经指出的一样,梦与意识心灵所讲述的故事迥然相异,在日常生活中,人对于自己想要表述的内容会反复思索,选取最为动听的方式来叙说,并且竭尽全力使自己的叙说合乎逻辑,前后连贯一致。例如,一位受过教育的人会力图避免使用混合为一的隐喻,因为这种隐喻不易说明他的论点,反而使他的观点给人以混乱的印象。然而,梦却有着与日常逻辑不同的机理。仿佛是自相矛盾的、荒诞不经的意象纷至沓来,涌入做梦人的头脑之中,常态的时间感消逝了,平淡无奇的事物则会呈现出诱人的或者骇人的特征。

仿佛令人感到奇怪的是,潜意识心理排列自身的材料时竟然会使用一种全然不同的模式,这种模式与我们可以套用的那种白昼间生活中所想的,仿佛井然有序的模式大相径庭。不过,任何稍花片刻之际回忆梦的人,皆将会感受到这种对比,而这一点事实上正是为什么普通人感到理解梦是困难的一个主要原因。根据普通人白昼间的常态生活经验来看,梦并不具有任何意义。由此看来,他不是倾向于忽略梦的存在,就是倾向于承认梦使他感到疑惑不解。

也许,我们如果首先承认这种事实,即在我们那仿佛是井然有序的白昼生活之中,我们所论述的思想观念根本不像我们所愿意相信的那样准确无误,理解这一点也就比较容易了。与我们所相信的相反,我们越是仔细地考察这些思想观念,它们的意义(以及它们之于我们的情感价值度)就变得越不准确。其原因是,我们所听到、所体验到的事物可以变为阈限之下的事物——也就是说,可以进入潜意识之中。除此之外,甚至就连留驻在我们意识心灵中的一切,以及可以随心所欲再现的东西,皆获得了一种潜意识的色调,它使每次唤起的记忆都染上感情的色彩。事实上,虽然我们并不能有意识地感觉到这种潜意识的意义的存在,或者不能有意识地感觉到潜意识拓展和混淆约定俗成的意义的方式,但是,我们的意识印象却会迅速地吸收一种潜意识意义的因素,这种因素对我们来说具有物理学方面的意义。

毋庸讳言,这类心灵的色调因人而异。我们每一个人皆在个体心灵的背景中接受抽象的或曰总体的观念,因此,我们便会以我们个体的方式来理解和运用这种观念。在谈话之中,当我使用“国家”“金钱”“身体”“社会”等诸如此类的词语时,我相信,我的听众们对于这些词语的理解与我对于这些词语的理解或多或少是相同的。然而,“或多或少”这一短语恰恰正是我要说的关键所在。每一词语对于每一个人来说,其意义都有细微的差异,甚至在那些共同享有同一文化背景的人们中间,情况也是如此。造成这种差异的原因是,一般性概念总是在一种个体的背景之中为人所接受的,因而,人总是以一种多多少少是个体的方式来理解和使用一般性概念。而当人们隶属于迥然不同的社会、政治和宗教团体时,当人们具有截然相异的心理体验时,不用说,这种意义的相互差别是最为惊人的。

只要概念与纯粹的词语相互等同,那么这种差异性就几乎不会被人觉察到,因而不会起到任何实际的作用。然而,当需要一种严格的概念定义或者需要一种准确无误的解释时,人就会不时地发现那种最为惊人的差别,这种差别不仅表现在对于词语的纯粹理性的理解上,而且尤为突出地表现在其情感倾向及其具体运用上。一般来说,这些差异是潜意识的差异,因而从未被人所意识到。

人可能会倾向于忽略这类差异,把它们视为意义上冗余的或者是应弃之不顾的细微差异,这种差异与日常生活的需要几乎毫不相关。但是,它们存在的事实向我们表明,甚至就连那种最为明确的意识内容也为一种无确定性的氛围所笼罩。甚至那类最为严密界定的哲学或教学概念,那些我们完全可以肯定并未蕴涵比我们要其所蕴涵的内容更多的概念,也蕴涵着比我们所相信它所蕴涵的内容要多。这是一种心理事件,其部分内容是不可知的。你所用来进行演算的数字所蕴涵的意义比你相信它们所具有的意义要丰富,它们既是进行演算的数字,同时也是神话的要素(在毕达哥拉斯学派的哲人们看来,数字甚至就是神);不过,当你为了一现实的目的来使用数字时,你当然不会意识到这种事实。

简而言之,我们意识心理中的每一个概念,皆有其自身的心灵关联形式。(根据概念之于我们整体人格的相对重要意义,或者根据概念在我们的潜意识里所联想到的其他观念乃至情结),这类关联形式的强度可以千差万别,它们能够改变概念的“常态”特征。当概念移到意识层之下时,它甚至会变成面目全非的东西。

在我们的日常生活里,我们所遇到的这些潜意识的构成体仿佛是无关紧要的。但是,在梦的分析中,在心理学家论述潜意识的表征中,它们却是至关重要的,因为,它们是我们意识思想的那些几乎隐而不见的渊源。这就是为什么普通的对象或观念在梦中会具有巨大的心理意义,以至于我们会感到极度焦虑不安而从梦中醒来,虽然我们并未梦到比锁住屋子或者错过火车更糟糕的事情。

与其清醒状态中的对应形式——概念及体验相比较,出现在梦中的意象更富于形象性、更为栩栩如生。其原因之一是,在梦中,这些概念可以表现其自身的潜意识意义。在我们的意识思想中,我们将自身限制在理性陈述的界限之中,这种理性陈述极为苍白、缺乏色彩,因为我们剥夺了它们的大部分心灵关联形式。

我回忆起我本人所做的一个梦,我发现自己很难为这个梦释义。在这个梦中,有个人试图绕到我背后,跳到我的背上。我对这个人一无所知,我只是感觉到,他不知怎的重新提起我曾经说过的话,并对我的本意进行了惊人的歪曲。不过,这种事实与在梦中他想跳到我背上的企图之间,我却找不到任何联系。然而,在我的职业生涯中,经常发生别人错误地表述我所说过的话这类事件。这种事件的发生太频繁了,以至于我几乎不愿意花时间去想这种错误的表述是不是会惹得我动怒。此时此刻,有意识地控制人的情绪反应具有某种意义;而这种意义,我很快就意识到,是我的梦所要表述的关键意义。它采用了一种奥地利的方言,并将其转化为一生动的意象。这种方言在一般的谈话中司空习惯,其原文是:Du Kannst mir auf den Buckel steigen(你可以爬到我的背上),这句话的意思是“你说我什么我都不在乎。”与之相对应的美国方言是,“去跳湖吧。”540它所转化成的意象很容易出现在与之类似的梦中。

人可以说,这一梦的图画是象征性的图画,因为这个梦并不直接描述境遇,而是通过间接的方式,用我起初无法理解的隐喻来表述它的要旨。当这种现象发生时(正如它时常发生一样),它并不是由梦精心制作而成的“伪装”;它只不过是反映出了我们对于情绪宣泄出来的图画语言缺乏理解能力。因为,在我们的日常生活的感受体验中,我们需要尽可能准确无误地表述事物。我们已渐渐学会如何在我们的语言和我们的思想中忽略诸幻想的成分——而这样一来,我们便丧失了一种依旧属于典型的原始心灵的特性。我们中间的大多数人把每一对象或观念所具有的所有幻想的心灵关联性都划归于潜意识。而另一方面,原始人却始终感受到、认识到这类心灵的特性;他们将神奇的魔力赋予动物、植物或者岩石,我们对此感到困惑不解,感到无法接受。

例如,非洲丛林中的居住者,在白昼的日光下看到夜晚出没的动物,便会相信这动物是个巫医,他暂时变化为动物的形象。或者,他会把这动物看作是野生灵魂或者是他部落中的一位先人的幽灵。在原始人的生活中,树扮演着至关重要的角色,在原始人看来,树显然有着自己的灵魂和声音,与树相关的人会感觉到,他与树的命运息息相关。南美洲有一些印第安人,尽管他们清楚地知道,他们既没有羽毛,也没有翅膀和尖鸟嘴,但是他们却会设法使你相信,他们是红阿拉伯鹦鹉。因为,在原始人的世界里,万事万物并不像在我们“理性的”世界之中一样相互之间有着明确的界限。

万物构成的世界,剥夺了心理学家们称之为心灵的同一性或者“神秘的参与”(mystical participation)这种东西。然而,正是潜意识关联对象的这种光辉赋予了原始人的世界一种五彩斑斓的、美妙诱人的特征。我们失去潜意识关联对象已经到了这种程度:当我们再次遇到它时,我们竟会认不出它来。我们始终把诸潜意识关联对象限定在意识阈限之下;当它们偶然之间复呈时,我们甚至会固执地认为,一定是出了毛病。

不少极有教养、聪明绝顶的人不止一次地向我请教,他们做一些古怪的梦,有着荒诞不经的幻想,或者甚至眼前出现幻觉,这些梦、幻想和幻觉使他们感到极度不安。他们认为,谁做这类梦,有这类幻想和幻觉,谁的心境就不正常,实实在在地看到幻景的人,心理上一定有病态性的障碍。一次,一位神学家告诉我,以西结的幻觉只不过是一种病态的症状,此外,当摩西和其他的预言家们听到“神谕的声音”在向他们诉说时,他们只是在幻听罢了。你们可以想象,当这种事情“自动地”出现在他身上时,他会感到何等惊恐不安。我们对于世界的明澈的理性本质的理解习以为常,以至于我们几乎不能去想象任何无法用常识解释的事物会出现。在碰到这种令人震惊的事件时,原始人丝毫不会怀疑自己的理智是否健全;他会想到物神、想到精灵或者想到神明。

不过,影响我们的种种情绪却是相同的。事实上,从我们高度的文明之中衍生出来的恐怖可能会比那些原始人认为来源于妖魔鬼怪的恐怖更加骇人。有些时刻,当代文明人的态度使我想起我的诊所中的一位精神病患者,他本人是一位医生。一天清晨,我问他感觉怎么样。他回答说,他度过了一个美妙的夜晚,用氯化汞(mercuric chloride)涤清整个天堂,不过,在这一彻底的清洁过程中,他却没有找到上帝的踪影。在此,我们看到了一种神经官能症,或者较之更为严重的症状。没有上帝或者“对上帝的恐惧”,但却有一种焦虑性神经官能症,或者某种类型的恐惧症。恐惧的情感依然是同一种情感,不过,其对象既改变了名字,本性也变得更坏。

我想起了一位哲学教授,他曾经由于癌症恐怖而向我请教。他患有一种强迫症,他固执地相信,他患有恶性肿瘤,尽管在十几张X光图片之中从未看到一点儿肿瘤的影子。“噢,我知道没有肿瘤,但可能会有肿瘤的。”他总爱这么说。究竟是什么东西使他产生这种想法呢?显然,这种想法起源于一种并非是由意识故意灌输的恐惧、病态的思想突然之间压倒了他。这种思想有着其他无法控制的自身的力量。

要让这位受过良好教育的人承认自己患有强迫症,比让一位原始人承认自己被幽灵所折磨要困难得多。在原始文化里,恶毒幽灵的邪恶影响至少还是一种可供接受的假设,但是,要让一个文明人承认,他的不幸和烦恼仅仅只是想象的可笑的恶作剧,却是一种令人心碎的体验。原始的“着魔症”现象并没有消逝;它像过去一样存在着,只不过它以一种不同的、令人感到非常不快的形式表现自身罢了。

在现代人与原始人之间,我做了几个这一类的比较。这类比较,就像我将在下文中证明的一样,对于理解人类创造象征的倾向,理解梦在表现象征之中所扮演的角色是至关重要的。人们发现,很多梦表现意象和联想,这些意象与联想类似于原始观念、神话和仪式。弗洛伊德称这类梦意象为“原始遗存物”;这一说法暗示的意义是,它们是从久远的时代起就存在于人类心灵里的心灵组元。这种观点是那些人们的典型观点,他们把潜意识仅仅视为意识的附庸(抑或,用较为形象的语言表述,是收集意识心理废料的垃圾桶)。

进一步的探索研究向我证明,这种观点是站不住脚的,应该被抛弃。我发现,这类联想和意象是潜意识不可分割的一个组成部分,而且,无论是在何处,皆能观察到它们的存在。无论做梦的人是有文化的人,还是文盲,是聪颖的人,还是愚钝的人;从他们的梦中,皆可观察到这类梦意象及联想。无论在何种意义上讲,它们都不是没有生命的、毫无意义的“遗存物”。它们依然发生着作用,而且,正是由于它们的“历史”特性,它们才具有了特别珍贵的价值(汉德森博士在本书的下一章里将向我们证实这一观点)。在我们有意识地表现我们的思想的途径与更为原始的、更富于色彩的,更为栩栩如生的表现形式的途径之间,它们架起了一座沟通的桥梁。而且,也正是这种原始的表现形式直接向着情感与情绪发出吁求。这些“历史性的”联想是连接意识的理性世界与本能世界的纽带。

我已经讨论过了在白昼生活中,我们的“被控制的”思想,与在晚间梦中出现的大量的意象之间所形成的有趣的鲜明对照。现在,你们可以看到两者之间这种区别的另一种始因:在我们文明的生活中,由于我们剥夺了许多观念的情感能量,我们事实上已经不再对于它们做出任何反应。在我们的言谈之中,我们运用这类观念,当他人使用这些观念时,我们便做出一种约定俗成式的反应,然而,它们给我们所留下的印象却并不怎么深刻。为了使我们清楚地认识到,我们有必要改变自己的态度和行为,某种东西是必不可少的,这便是“梦的语言”;它的象征系统具有如此巨大的心灵能量,以至于我们不得不将注意力转向它。

例如,有这样一位女人,她以其冥顽不化的偏见,固执地反对明智的论点而著称。人与她通宵争论也不会获得一点儿结果;她对于别人所说的一切置若罔闻。然而,她的梦却采取一种迥然不同的方式来暗示她的固执与偏见。一天夜晚,她梦见自己去参加一个重要的社交聚会。女主人用这样的话来迎接她:“你能来实在是太好了。你的朋友都在这儿呢,他们都在恭候你的到来。”接着,女主人带她到门前,将门打开,做梦的人迈步进入了——一个牛棚!